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麗莎的哀怨 | 上頁 下頁


  白根找到差事了。我也就比較地安心過著。我們靜等著日本人勝利,靜等著波爾雪委克失敗,靜等著那回到彼得格勒的美妙的一天……

  在海參崴我們平安地過了數月。天哪!這也說不上是什麼平安的生活!我們哪一天不聽見一些可怕的消息呢?什麼阿穆爾省的民團已經蜂起了哪,什麼日本軍隊已經退出伯裡哪,什麼……天哪,這是怎樣的平安的生活!不過我們總是相信著,日本軍隊是可以保護我們的,我們不至於有什麼意外的危險。

  海參崴也可以說是一個美麗的大城。這裡有高聳的樓房,寬展的街道,有許多處仿佛與彼得格勒相似。城之東南面瀕著海,海中有無數的小島。在夏季的時候,深碧的海水與綠森森的島上的樹木相映,形呈著絕妙的天然的景色。海岸上列著一個長蛇形的花園,人們可以坐在這裡,一面聽著小鳥的叫鳴,一面受著海風的陶醉。

  在無事的時候,——我鎮日地總是沒有事做呵!——我總是在這個花園中,消磨我的苦愁的時日。有時一陣一陣的清涼的,然而又溫柔的海風,只撫摩得我心神飄蕩,宛如把我送入了飄渺的夢鄉,我也就因之把一切什麼苦愁哀事都忘懷了。有時我撲入海水的懷抱裡,一任著海水溫柔地把我全身吻著,吻著……我已經恍惚離開了充滿了痛苦的人世。我曾微笑著想道,就這樣過下去罷,過下去罷,此外什麼都不需要呵!……

  這是我很幸福的時刻。但是當我立在山崗的時候,我回頭向那廣漠的俄羅斯瞻望,我的一顆心就淒苦地跳動起來了。我想著那望不見的彼得格勒,那我的生長地——伏爾加河畔,那金色的,充滿了我的幻想的,美麗的高加索……我不禁滲滲地流下悲哀的淚來。我常常流著淚,悄立著很久,回瞻著我那已失去的美夢,那種過去還不久的,曼妙的,幸福的美夢!由邊區的海參崴到彼得格勒,也不過是萬餘裡之遙,但是我的美夢卻消逝到無數萬萬里以外了。我將向何處去追尋它呢?

  我又向著那茫茫的大海望去,那裡只是望不見的邊際,那前途只是不可知的迷茫。我覺著那前途所期待著於我的,只是令人心悸的,可怕的空泛而已。我曾幾番想道,倒不如跳到海裡面去,因為這裡還是俄羅斯的國土,這裡還是俄羅斯所有的海水……此身既然是在俄羅斯的國土上生長的,那也就在俄羅斯的國土上死去罷……我總是這樣想著,然而現在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當時不曾如此做呢?到了現在,我雖然想死在祖國的境內,想臨死時還吻一吻我祖國的土地,但是已經遲了!遲了!我只能羞辱地,冷落地,死在這疏遠的異鄉!……天哪!我的靈魂是如何地痛苦呵!這是我唯一的遺恨!

  當時我們總是想著,日本人可以保護我們,日本人可以使我們不離開俄羅斯的國土……但是命運已經註定了,任你日本人是如何地狡獪,是如何地計算,也終抵擋不住那氾濫的波爾雪委克的洪水。我們終於不得不離開俄羅斯,不得不與這個「貴族的俄羅斯」的最後的一個城市——海滲崴辭別!

  日本人終於要撤除海參崴的軍隊……

  波爾雪委克的洪水終於流到亞洲的東海了。

  § 四

  那是一個如何悲慘的,當我們要離開海參崴的前夜!……

  在昏黃而慘淡的電燈光下,全房中都充滿了悲淒,我和白根並坐在沙發上,頭挨著頭,緊緊地擁抱著,哭成了一團。我們就如待死的囚徒,只能做無力的對泣;又如被趕到屠場上去的豬羊,嗷嗷地吐著最後的哀鳴。天哪!那是如何悲慘的一夜!

  記得那結婚的初夜,在歡宴的賓客們散後,我們回到自己的新婚的洞房裡,只感到所有的什物都向我們慶祝地微笑著。全房中蕩溢著溫柔的,馨香的,如天鵝絨一般的空氣。那時我幸福得哭起來了,撲倒在白根的懷裡。他將我緊緊地擁抱著,我的全身似乎被幸福的魔力所熔解了。那時我只感到幸福,幸福……我幸福得幾乎連一顆心都痛起來。那時白根的擁抱就如幸福的海水把我淹歿了也似的,我覺著一切都是光明的,都是不可思議的美妙。

  擁抱同是一樣的呵,但是在這將要離開俄羅斯的一夜……白根的擁抱只使我回味著過去的甜蜜,因之更為發生痛苦而已。在那結婚的初夜,那時我在白根的擁抱裡,所見到的前途是光明的,幸福的,可是在這一夜,在這悲慘的一夜呵,伏在白根的擁抱裡,我所見到的只是黑暗與痛苦而已……天哪!人事是這樣地變幻!是這樣地難料!

  「白根,親愛的!」我嗚咽著說,「我無論如何不願離開俄羅斯的國土,生為俄羅斯人,死為俄羅斯鬼。……」

  「麗莎!別要說這種話罷!」白根哀求著說,「我們明天是一定要離開海滲崴的,否則,我們的性命將不保……波爾雪委克將我們捉到,我們是沒有活命的呵。我們不逃跑是不可以的,麗莎,你不明白嗎?」

  「不,親愛的!我是捨不得俄羅斯的。讓波爾雪委克來把我殺掉罷,只要我死在俄羅斯的國土以內。也許我們不反抗他們,他們不會將我們處之於死地……」

  「你對於俄羅斯還留戀什麼呢?這裡已經不是我們的俄羅斯了。我們失去了一切,我們還留戀什麼呢?我們跑到外國去,過著平安的生活,不都是一樣嗎?」

  「不,親愛的!讓我在祖國內被野蠻的波爾雪委克殺死罷……你可以跑到外國去……也許你還可以把俄羅斯拯救出來……至於我,我任死也要回到彼得格勒去……」

  我們哭著爭論了半夜,後來我終於被白根說服了。我們商量了一番:東京呢,哈爾濱呢,還是上海呢?我們最後決定了到上海來。聽說上海是東方的巴黎……

  我們將貴重的物件檢點好了,於第二天一清早就登上了英國的輪船。當我們即刻就要動身上船的時候,我還是沒有把心堅決下來。我感覺到此一去將永遠別了俄羅斯,將永遠踏不到了俄羅斯的土地……但是白根硬匆促地,堅決地,將我拉到輪船上了。

  我還記得那時我的心情是如何地淒慘,我的淚水是如何地洶湧。我一步一回頭,捨不得我的祖國,捨不得我的神聖的俄羅斯……別了,永遠地別了!……此一去走上了迷茫的道路,任著浩然無際的海水飄去。前途,呵,什麼是前途?前途只是不可知的迷茫,只是令人悚懼的黑暗。雖然當我們登上輪船的時候,曙光漸漸地展開,空氣異常地新鮮,整個的海參崴似乎從睡夢中昂起,歡迎著光明的到來;雖然憑著船欄向前望去,那海水在晨光的懷抱中展著恬靜的微笑,那海天的交接處射著玫瑰色的霞彩……但是我所望見得到的,只是黑暗,黑暗,黑暗而已。

  從此我便聽不見了那臨海的花園中的鳥鳴,便離開了那海水的晶瑩的,溫柔的懷抱;從此那別有風趣的山丘上,便永消失了我的足跡,我再也不能立在那上邊回顧彼得格勒,回顧我那美麗的鄉園——伏爾加河畔……

  白根自然也懷著同樣的心情,這辭別祖國對於他當然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在他的眼睛裡,我在他那最後的辭別的話音裡。

  「別了,俄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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