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麗莎的哀怨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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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人事是這般地難料!」她不待我回答,又繼續說道,「想當年我同米海諾夫伯爵同居的時候,那種生活是如何地安逸和有趣!我們擁有很多的財產,幾百頃的土地,我們在伊爾庫次克有很高大的,莊嚴而華麗的樓房,在城外有很清幽的別墅……我們家裡時常開著跳舞會,賓客是異常地眾多……遠近誰個不知道米海諾夫伯爵,誰個不知道他的夫人!仿佛我們是世界上最知道,最知道如何過著生活的人……想起來那時的生活是如何地甜蜜!那時我們只以為可以這樣長久地下去……在事實上,我們也並沒想到這一層,我們被幸福所圍繞著,哪裡有機會想到不幸福的事呢?不料霹靂一聲,起了狂風暴雨,將一切美妙的東西都毀壞了!唉!可惡的波爾雪委克!……」 「貴重的太太,」伯爵夫人停了一會,又可憐而低微地說道,「我們現在到底怎麼辦呢?難道說我們的階級就這樣地消滅了嗎?難道說我們就永遠地被驅逐出俄羅斯嗎?呵,這是如何地突然!這是如何地可怕!」 「不,不會的,伯爵夫人!」我說著這話,並不是因為有什麼自信,而是因為見著她那般可憐的樣子,想安慰她一下。「我們不過是暫時地失敗了……」 「不見得!」她搖了一下頭,很不確定地這樣說。 「你還沒有什麼,」她繼續說道:「你還有一個同患難的伴侶,而我……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別要悲哀啊,伯爵夫人!我們現在是到上海去,如果你也打算到那兒去的話,那末將來我們可以住在一塊,做很好的朋友……」 話說到此時,白根進來了,我看見他的兩眼濕潤著,如剛才哭過也似的……我可憐他,但是在伯爵夫人的面前,我好象又覺得自己是幸福的,而有點矜持的心情了。 從此我們同伯爵夫人便做了朋友。我犯了暈船的病症,嘔吐不已,幸虧伯爵夫人給我以小心的照料。我偶爾立起病體,將頭伸向窗外眺望,只見白茫茫的一片,漫無涯際。傳到我們的耳際的,只有洶湧的波浪聲……好象波浪為著我們的命運而哭泣著也似的。 § 五 上海,上海是東方的巴黎…… 我曾做過巴黎的夢,維也納的夢,羅馬的夢……我曾立定了志願,將來要到這些有名的都城旅行,或者瞻望現存的繁華,欣賞美麗的景物,或者憑弔那過去的,令人神思的往跡。但這些都城對於我,都不過是繁華,偉大,莊嚴而已,我並沒幻想到在它們之中有什麼特別的,神異的趣味。它們至多是比彼得格勒更繁華,更偉大,更莊嚴罷了。 但是當我幻想到上海的時候,上海對於我並不僅僅是這樣。中國既然是古舊的,龐大的,謎一樣的國度,那麼上海應當是充滿著東方色彩的,神奇而不可思議的,一種令歐洲人發生特別趣味的都會。總之,在上海我們將看見一切種種類類的怪現象,一切古舊的,東方的異跡……因此,當我在中學讀書的時候,讀到中國的歷史和地理,讀到這在世界上有名的大城,不禁異常地心神嚮往,而想要在無論什麼時候,一定與上海有一會面的因緣。 呵,現在我同白根是到了上海了,是踏到中國的境地了。中國對於我們並不是那般的不可思議,上海對於我們並不是那般的充滿了謎一樣的神奇……而我們現在之所以來到這東方的古國,這東方的巴黎,也不是為著要做蜜月的旅行,也不是為著要親一親上海的面目,更沒有懷著快樂的心情,或隨身帶來了特別的興趣,……不,不!我們是不得已而來到上海,我們是把上海當成舊俄羅斯的人們的逋逃藪了。 不錯,上海是東方的巴黎!這裡巍立著高聳的樓房,這裡充滿著富麗的,無物不備的商店,這裡響動著無數的電車,馬車和汽車。這裡有很寬敞的歐洲式的電影院,有異常講究的跳舞廳和咖啡館。這裡歐洲人的面上是異常地風光,中國人,當然是有錢的中國人,也穿著美麗的,別有風味的服裝…… 當我們初到上海時,最令我們發生興趣的,並引以為異的,是這無數的,如一種特別牲畜的黃包車夫。我們坐在他們的車上面,他們彎著腰,兩手拖著車柄,跑得是那樣地迅速,宛然就同馬一樣。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我們不曾明白他們如何會有這般的本領。 再其次使我們發生興趣的,是那些立在街心中的,頭部紮著紅巾的,身量高大的,面目紅黑的印度巡捕。他們是那般地龐大,令人可怕,然而在他們面部的表情上,又是那般地馴服和靜默。 再其次,就是那些無數的破衣襤褸的乞丐,他們的形象是那般地稀奇,可怕!無論你走幾步,你都要遇著他們。有的見著歐洲人,尤其是見著歐洲的女人,討索得更起勁,他們口中不斷地喊著:洋太太,洋太太,給個錢罷…… 這就是令我們驚奇而又討厭的上海…… 我們上了岸的時候,先在旅館內住了幾天,後來搬到專門為外國人所設的公寓裡住。米海諾夫伯爵夫人同我們一塊,我們住在一間大房間裡,而她住在我們的隔壁——一間小房間裡。從此我們便流落在這異國的上海了,現在算起來已經有了十年。時間是這般地迅速!……我們總是希望著上海不過是我們臨時的駐足地,我們終究是要回到俄羅斯的,然而現在我的命運已註定了我要死在上海,我要永遠地埋恨於異土……天哪!你怎樣才能減少我的心靈上的苦痛呵! 我們從海參崴跑出來的時候,隨身帶了有相當數目的財產,我們也就依著它在上海平安地過了兩年。至於伯爵夫人呢,我沒便於問她,但她在上海生活開始兩年之中,似乎也很安裕地過著,沒感受著什麼缺陷。但是到了第三年……我們的生活便開始變化了,便開始了羞辱的生活! 當我開始感覺到我們的經濟將要耗盡的時候,我催促白根設法,或尋得一個什麼職業,或開闢一個什麼別的來源……但是白根總是回答我道: 「麗莎,親愛的,這用不著呵。你沒有聽說波爾雪委克已經起了內訌嗎?你沒有聽說謝米諾夫將軍得了日本政府的援助,已經開始奪取西伯利亞了嗎?而況且法國……美國……英國……現在正在進行武裝干涉俄羅斯的軍事聯盟……麗莎,親愛的,我相信我們很快地就要回到俄羅斯去的呵。我們沒有焦慮的必要……」 但是白根的預言終於錯誤了。波爾雪委克的俄羅斯日見強固起來,而我們的生活也就因之日見艱難起來,日見消失了確定的希望。 我們靜坐在異國的上海,盼望著祖國的好消息……白根每日坐在房裡,很少有出門的時候。他的少年英氣完全消沉了。他終日蹙著兩眉,不時地歎著氣。我們的桌子上供著尼古拉皇帝的肖像,白根總是向它對坐著,有時目不轉睛地向它望著,他望著,望著,忽然很痛苦地長歎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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