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短褲黨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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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月娟真是疲倦了!這兩天她的兩條腿,一張口,簡直沒曾閑過。她擔任婦女部的書記,所有女工的組織等等,都須要她操心,一忽兒召集負責任的女同志們開會,一忽兒到區委員會報告,一忽兒又要到總工會料理事情。唉!真是忙得兩條腿,一張口,沒有休息的工夫!但是怎麼辦呢?工作是需要這樣的,革命的事業不容許安逸的休息。為著革命,為著革命就是赴湯蹈火,就是死,也是不容避免的,何況一點兒疲倦呢?…… 但是月娟真是太疲倦了!她的面龐眼看著更瘦得許多了;兩隻眼睛雖然還是如從前一樣地清利,但瘦得大了許多;頭髮這兩天從沒整理過。當正在工作或跑路的時候,月娟還不覺得疲倦,或者有點覺得,但不覺得怎樣地厲害。現在她乘著要回家改裝的當兒,抽得十幾分鐘躺在自己一張小床上,真是覺得疲倦的了不得。啊啊,頂好多躺一下,啊啊,頂好多躺一個鐘頭!真舒服!雖然這是一張小板床,而不是有彈性的細軟的鋼絲床。雖然這兩條被都是粗布制的,雖然這一間書房帶臥室如鳥籠子一樣,但是到這時簡直變成了快樂的天堂了。啊啊,頂好是多休息一下,頂好是多躺一忽兒!但是工作是要緊的啊!沒有辦法,簡直沒有辦法! 月娟躺在板床上,兩手抱著頭,閉著眼睛,回想起剛才區委員會開會的情形: 「史兆炎真正是一位好同志!他說話那樣清楚,那樣簡潔了當,他的那種有涵養的態度……他對待同志也好。他對於我?……他真是一個可愛的人!可惜他也得了肺病!他說話時那種咳嗽得腰彎起來的樣子,真是令人可憐!唉!為什麼好同志都有病呢?真是奇怪的很!倘若他沒有肺病,那他該更有用處啊!…… 「魯正平同志?魯正平同志不十分行。那樣說話語無倫次,顛三倒四的!照理他不應負軍事上的責任。他哪能夠做軍事運動呢?胡鬧!易昌虞同志還不錯,他很勇敢,做事又很有計劃,很仔細。 「李金貴同志真勇敢,真熱心!工人同志中有這樣能做事的人,真是好得很!他明天率領糾察隊去搶警察署,倒不知道結果怎麼樣呢。……翠英現在不知做什麼。也許是在家裡?好一個女工同志!不過脾氣有點躁,少耐性。 「今天會議議決明天下午六時暴動,這當然是對的,不過我們的武器少一點。這兩天殺了這些工人學生,唉!真是令人傷心的很!但是這又有什麼方法避免呢?……明天暴動成功還好,暴動不成功時,又不知要死去多少人!反正暴動是不可免的,一般工人同志都忿恨的很,就是女工們也有忍不住之勢。好在海軍的接洽已有把握,明天也許一下子把李普璋這個屠戶幹掉…… 「我明天晚上去到西門一帶放火,這卻是一個難差使,現在雖然活到二十一歲,但卻沒經驗過放火的事情,唉!管它,明天再看罷!…… 「啊,我渾蛋!我老想什麼?我應當趕快改裝去找翠英去!」 月娟想到這裡,一骨碌坐起來,即速把身上的旗袍脫下,拿一件又大又長的藍布袍子穿上。袍子穿妥之後,又將自己的頭用青布巾包裹起來,頓時變成了一個老太婆的模樣。月娟的頭髮是剪了的,但是剪了頭髮的女子即犯了革命黨人的嫌疑,照著沈船舫,張仲長的法律,是有殺頭的資格的。月娟並不怕死,但是倘若被大刀隊捉去了,或是殺了,自己的性命倒不要緊,可不要誤了革命的工作?月娟的模樣一看就知是女學生,而女學生卻不方便到工人的居住的地方去。月娟要到翠英的家裡,又要到寶興路去開女子運動委員會;因此,月娟便不得不改裝,便不得不把自己原有的面目隱藏起來。 月娟改裝停當之後,拿鏡子一照,自己不禁笑將起來了,啊!扮得真象!簡直是一個窮苦的婆子!倘若這種模樣在街上行走,有誰個認得出我是華月娟來?有誰個認得出我是一個女教員來?哈哈!哈哈!……月娟越看自己越有趣,越看越覺著好笑。她忽然想起自己從前所讀過的俄國虛無黨人的故事來:女虛無黨人的那種熱心運動,那種行止的變化莫測,那種冒險而有趣的生涯……難道說我華月娟不是他們一類的人嗎?啊!中國的女虛無黨人!…… 在B路轉角的處所,有一塊矮小的房屋名為永慶坊。這個坊內的房屋又矮小,又舊,又不潔淨,居民大半是貧苦的工人。貧苦的工人當然沒有注重清潔的可能,又加之坊內沒有一個專門打掃弄堂的人,所以弄堂的泥垢糞滓堆積得很厚,弄得空氣惡臭不堪。倘若不是常住在這種弄堂裡的人,那麼他進弄堂時一定要掩住口和鼻子。坊的前面就是小菜場,小菜場內的魚肉腥臭的空氣,和弄內泥垢糞滓的臭味混合起來,當然更要令人感覺得一種特別的,難於一嗅的異味。但是本坊內的居民,或者是因為習慣成自然了,總未感覺得這些。他們以為只要有房子住,只要房子的租價便宜,那就好了,此外還問什麼清潔不清潔呢?清潔的地方只有有錢的人才可以住。但是窮人,窮人是應該住在如永慶坊這類的地方。 李金貴和邢翠英也是永慶坊內的居民。他倆所住的房子是二十八號。這二十八號是一樓一底的房子,共住著四家人家:樓上住兩家,樓底下住兩家。雖然原來共總是兩間房子,但因為要住四家的原故,所以不得不用木板隔成四間房子用。若與本弄內其他房子所住的人家比較起來,那麼這二十八號住四家人家還不算多;因為大半都是住著五家或是六家的。至於他們怎樣住法,那是有種種不同的情形的,有的兩家合住在一小間房子裡的,有的把一間房子隔做兩層,可以把一樓一底的房子造成四層樓的房子。 李金貴和邢翠英住的是樓底下靠著後門的一間,寬闊都不過五六尺的樣子,除開擺放一張床和一張長方桌子,此外真不能再擱一點大的東西。好處在於這間房子是獨立的,與其他的房子完全隔斷了,一道後門不做共同的出路。睡覺于斯,燒鍋於斯,便溺於斯——這一間形如鳥籠子的房子倒抵得許多間大房子用處。房內擺設的簡單,我們可以想像出來,一者這一對窮夫妻沒有錢來買東西擺設,二者就是有擺設的東西也無從安擱。不過這一對窮夫妻雖然住在這種貧民窟裡,而他倆的精神卻很愉快,而他倆的思想卻很特出,而他倆的工作卻很偉大…… 天已經要黑了,已經要到開電燈的時候了,但是邢翠英的家裡卻沒有明亮的電燈可以開。邢翠英今天忙了一天,現在才回到自己的家裡。此時覺著有點餓了,在把煤油燈點著之後,遂把汽油爐子上上一點煤油,打起氣來,預備燒晚飯吃。翠英今天晚上回來的時候,情緒非常愉快:女工們真熱心!女工們真勇敢!尤其是年輕的小姑娘們!……今天會議上的情形真好,你看,阿蘭那樣小小的年紀,小小的姑娘家,居然怪有見識,居然那樣明白事情……翠英本來是疲倦了,但是,因為有這種樣的高興的情緒鼓動著,倒不感覺著什麼疲倦了。 曾幾何時,Y絲廠的一個女工人,一個知識很簡單的女工人,現在居然擔任黨的重要的工作!現在也居然參加偉大的革命的事業!……翠英有時也覺得自己有這樣大的變化,當每一覺得這個時,不禁無形中發生一種傲意:女工人有什麼不如人的地方?你看看我邢翠英!我邢翠英現在做這種偉大的事情,也居然明白社會國家的事情!可見人總要努力!倘若一切的女工人都象我邢翠英一樣的覺悟,那可不是吹牛,老早就把現在的社會弄得好了。但是當翠英每一想到此處,一個清瘦的,和藹的姑娘——華月娟的影子便不得不回繞於腦際。華月娟是翠英的好朋友,是翠英的愛師——華月娟從人群中把翠英認識出來了,把她拉到平民夜校讀書,灌輸了她許多革命的知識。——真的,翠英無論如何忘記不了華月娟,一個平民夜校的女教師,一個清瘦的,和藹的姑娘! 今天翠英特別高興,因想起開會的事情,想到自身,由自身又想到華月娟的身上。翠英把汽爐打著了,將鍋放在上面,即讓它煮將起來,而自己一邊坐在床上等著。正在一邊等著,一邊想著華月娟的當兒,忽聽得有人敲門,遂問道: 「誰敲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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