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短褲黨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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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更莫名其妙,更殘酷的事呢: 小東門有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子阿毛,平素見著散傳單,就樂起來了:又散傳單了!快搶!多搶一些來家包東西!「先生!你多給我一張罷!先生!我也要一張!先生!……」張著一張小口,跟著散傳單的人的後邊亂叫。他不認識字,並不明白散傳單有什麼意義,他只曉得搶傳單好玩,啊,多多地搶一些…… 阿毛這一次又高興起來了,他又跟著散傳單的人的後邊亂跑,張著一張小口亂叫:「先生給我一張傳單罷!先生!我要……」果然!果然阿毛又搶了一些傳單拿在手裡玩弄。忽然大刀隊從街那邊來了——阿毛看著他們荷著明晃晃的大刀,似乎有點好白相,於是就立著看他們一排一排地來到。阿毛正在立著癡望他們,忽然跑過來一個手持大刀的兵士,一把把他的小頭按著,口中罵道: 「你這小革命羔子!你也散傳單嗎?我把你送到娘懷裡吃奶去!」 可憐阿毛嚇得還未哭出聲的時候,一顆小頭早已落在地下了! 不錯,革命黨人真該殺!演講的學生該殺!散傳單的工人該殺!但是這看傳單的小商人?這天真爛漫世事不知的小阿毛?……啊啊!殺了幾個人又算什麼呢?在防守司令的眼中,在野蠻如野獸般的兵士的眼中,甚至於在自命為孫中山先生的信徒章奇先生的眼中,這種屠殺是應該的,不如此不足以寒革命黨人之膽…… 當阿毛的母親抱著阿毛小屍痛哭的時候,正是章奇先生初從防守司令部出來,滿懷得意,乘著汽車回府的時候。章奇先生得意,而阿毛的母親哭瞎了眼睛;章奇先生安然坐在汽車裡,而阿毛的母親哭哭啼啼地將阿毛的小屍首縫好,放在一個新木匣裡…… 大罷工的第二天,天氣晴起來了。午後的南京路聚滿了群眾,雖然幾個大百貨公司緊閉了鐵柵,頗呈一種蕭條的景象,然而行人反比平素眾多起來。大家都似乎在看熱鬧,又似乎在等待什麼。巡捕都荷槍實彈,如臨大敵也似的;印度兵和英國兵成大隊地來往梭巡,那一種驕傲的神情,簡直令人感覺到無限的羞辱。 史兆炎在罷工實現後,幾乎沒有一刻不開會,沒有一刻不在工人集會中做報告;他更比平素黃瘦了。今天午後,他因為赴一個緊急會議,路經南京路,見著英國兵成大隊的在街上行走,於是也就在先施公司門口人叢中停步看了一看。他這時的情緒,真是難以形容出來。他看著無知識的愚蠢的印度兵在英軍官帶領之下,氣昂昂地在街上行走,不禁很鄙棄他們。他們也是英帝國主義的奴隸呀!自己做了奴隸還不算,還幫助自己的仇人壓迫中國人,來向中國人示威,這真是太渾蛋了!……他忽而又發生一種憐憫的心情:可憐的奴隸啊!什麼時候才能覺悟呢?……他想道,倘若他們能掉轉槍頭來攻打自己的敵人,這是多麼好的事啊!可惜他們不覺悟。他想到這裡,似乎左邊有一個人擠他,他掉轉臉一看,原來是一個穿西裝的少年,臉上有幾點麻子——這似乎是一個很熟識的面孔,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也似的。史兆炎沈吟一想,啊,想著了:原來是法國留學生,原來是那一年在巴黎開留法學生大會時,提議禁止C.P.入會的國家主義者張知主!是的,是的!聽說他現在編輯什麼國家主義週報,聽說他又擔任什麼反赤大同盟的委員……史兆炎將手錶一看,啊,時間不早了,我要開會去了,為什麼老立在這兒瞎想呢?管他娘的什麼國家主義不國家主義,反赤不反赤呢!是的,我應當趕快開會去! 史兆炎在人叢中消逝了影子。 這時張知主並沒猜到,與他並立著的,就是那年巴黎開留法學生大會時的史兆炎,就是他國家主義者的死對頭。也難怪張知主沒有猜到:事已隔了許多年,雖然張知主還是從前一樣漂亮,臉上的麻子還是如從前一樣存在,雖然張知主的面貌並未比從前改變,但是史兆炎卻不然了。史兆炎歸國後的這幾年,工作簡直沒有停止過,在工人的集會中,在革命的運動中,不覺得把人弄老相了許多,又加之因積勞所致,得了肺病,幾乎把從前的面貌一齊改變了。這樣一來,張知主如何能認得與他並立著的史兆炎呢?張知主既不認得了史兆炎,所以當史兆炎離開的時候,他也沒曾注意。 說起來張知主先生,他倒也是一個忙人!自從他從巴黎大學畢了業(?)歸國以來,對於國家主義的運動,真是可以說是「鞠躬盡瘁」了!辦週報哪,組織國家主義團體哪,演說哪,還有想方法打倒C.P.亂造謠言哪……張知主先生的確是一個熱心家!他的朋友如鄭啟,李明皇,左天寶……都自命為中央的健將,等於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之流,的確是有聲有色,令人「敬佩」!而我們的張知主先生自命為什麼呢?張知主先生自己沒有公開地說明過,我們也不便代為比擬,不過有一句話可以說,就是照他的言談判斷起來,他至少也可以比做張之洞! 國家主義的口號雖然是「內除國賊,外抗強權」;但是張知主先生也就如他的朋友一樣,以為要實行國家主義,頂好把口號具體化起來,就是把這兩句口號改為「內除共產,外抗蘇俄」。拿這兩句口號來做國家主義運動,不但可以順利地做去,而且可以得到討赤諸元帥的幫助,可以博得外國人的同情。不錯,的確不錯!好一個便利的口號! 張知主總算是個有羞恥心的人:當他初次領英國人所主辦的反赤大同盟的津貼時,臉上的麻子未免紅了一下。但是他轉而一想,C.P.都能拿俄國的盧布,而我就不能拿英國的金鎊麼?這又怕什麼呢?於是張知主先生也就放心了。當他初次領五省總司令部宣傳部的津貼時,他的臉上的麻子也照樣地紅了一紅:受軍閥的津貼未免有點不對罷?……但是我們的張知主先生是很會自解的;他想道,這比C.P.拿俄國的盧布好得多呢!中國人領中國人的錢,反正是自己人,這又算什麼呢?於是張知主先生也就放心了。 在大罷工發生之後,張知主先生更加忙起來了。C.P.的人又在做怪!又在鼓動工潮!又在利用罷工騙取蘇俄的盧布!……張知主先生確信(也許是假信?不如此,便尋不出反對C.P.的材料!)每一次的工潮都是C.P.所鼓動的,並且C.P.在每一次工潮的結果,都要騙得許多萬許多萬的金盧布。你看他每一次的文章,他每一次所做的傳單,都是說得活龍活現也似的。張知主先生在這一次更為發怒了,更為下了決心了。哼!這一次非設法殺掉許多工人不可!工人真正地渾蛋!你們為什麼甘心被人利用呢?不殺你們幾十個,你們永遠不知道厲害!於是張知主先生投效直魯聯軍反赤宣講隊,擔任組長之職,於是他拚命拿筆寫反赤的傳單,於是他勞苦的不得了…… 啊!張知主先生今天也不知以何因緣,擠到與史兆炎並立著一起在先施門口看熱鬧。當史兆炎看著印度兵和英國兵驕傲地在街上示威,而感覺著無限的羞辱的時候,張知主先生卻只感覺得他們的軍裝整齊,只驚訝他們的刺刀明亮。史兆炎視他們為中國民眾解放運動的敵人,而張知主先生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當他們為反赤的同志。是的,他們真是張知主先生的同志!張知主先生反對C.P.,北伐軍,而他們也反對C.P.,北伐軍;張知主先生想屠殺罷工的工人,幫助討赤的聯帥,而他們也是做如是想,完全與張知主先生取一致的行動。真的,真是很好的同志! 張知主先生是一個忙人,如史兆炎一樣,不能老立在這兒看熱鬧!事情多的很:還有傳單沒有分配好,還有組員要訓練,還有……真的,張知主先生要快到閘北直魯聯軍宣傳部辦公才是! 張知主先生於是不看熱鬧了,坐著黃包車駛向閘北來。 黃包車剛拖到寶山路鐵路軌道的辰光,忽聽一聲: 「停住!」 「停住?為什麼停住?」 張知主先生坐在車上正在俯著頭想如何做反赤的傳單才有力量,才能打動人,如何向人們宣講反赤的真義……忽然被這一聲「停住」嚇得一大跳。張知主先生未來得及說話的時候,已經被走上來兩個穿灰衣的人按著了,渾身上下一搜,搜出了一卷傳單來。啊!傳單!亂黨!殺頭!可憐兩位穿灰衣的人不容張知主先生分辯,即胡亂地把他拖下車來,拖到路軌的旁邊,手槍一舉,啪地一聲送了命!搜出來的傳單本來是張知主先生所親手做的,無奈兵大爺不識得字,就此糊裡糊塗把他槍斃了。張知主先生做夢也沒有做得到!張知主先生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唉!真是冤哉!冤哉! 持傳單看的小商人死得冤枉,搶傳單包東西的十一歲小孩子阿毛死得冤枉,但是熱心反赤的張知主先生死得更冤枉!在這一次運動中死了許多學生,工人——這是應該死的,誰個教他們要罷工?要散傳單?要反對什麼軍閥和帝國主義? 但是熱心反赤的張知主先生無辜地被槍斃了,這卻為著何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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