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短褲黨 | 上頁 下頁


  「是我!」

  「啊,原來是你!」

  翠英把門開了,見著月娟的模樣,不禁笑道:

  「好一個可愛的娘姨!」

  「你看象不象?」

  「怎麼不象?真是認不出來呀!」

  「那麼就好!」

  「我正在想你,恰好你就來了。」翠英把門關好,回過臉跟著就問道:「你們今天開會怎麼樣決定的?明天晚上是不是要……」

  「決定了。」月娟向床坐下說,「明天晚上要暴動。」

  「啊啊!……」

  「我問你,女工的情緒怎麼樣?殺了這些人,她們怕不怕?」

  「女工的情緒很好,她們現在都憤恨的了不得!我已經把工作都分配妥當了。金貴呢?你看見他了嗎?他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在會場上看見的。明天暴動時,決定他帶領幾十個糾察隊去攻打警察署,奪取警察的槍械……」

  「怎麼?是他帶領著去嗎?……」翠英聽了月娟的話,頓呈現出一種不安的神情,但是月娟並沒注意到,還是繼續接著說道:

  「是的,是他帶領著去。我們自己沒有武裝,只得從敵人的手裡搶來!明天晚上決定海軍一開炮時,即動手搶兵工廠……計劃都弄好了,大約是總可以成功的。現在勢已至此,沒有辦法,難道說就這樣地讓李普璋殺嗎?」

  「啊啊。」

  「我擔任的真是一個難差使;教我到西門一帶放火,你說是不是難差使呢?長到這樣大,真是不知火是怎樣放的!沒有辦法,只得去放罷……」月娟忽然將手錶一看,驚慌地說:「我還有一個會要開,要去了。明天再會罷!」

  月娟剛出永慶坊的弄口,即與李金貴遇著了——他這時是從軍事委員會開會回來。兩人互相點一點頭,笑一笑,就分開了,並沒有說一句話。

  在灰黃不明的煤油燈光中,李金貴與邢翠英坐在床上互相擁抱著,緊緊地擁抱著……一對窮夫妻在同居的五六年中,雖然是相親相愛,沒曾十分反目過,但也從沒曾有過此刻這樣地親愛,從沒曾相互地這樣緊緊地擁抱過。此刻的一分鐘,一秒鐘,對於這一對相互擁抱著的窮夫妻,比什麼東西都可貴些!

  明天金貴要帶領著人去搶警察署了!大家都是徒手沒有槍,搶的好或可以生還,搶的不好,一定是免不了要送掉性命。兩人都明白這個,但是不能避免這個!啊,黨的決議,革命的要求,就是知道一定地要送命,那又有什麼辦法呢?金貴能臨時脫逃?能貪生而丟棄革命的工作?不,絕對地不能!金貴連這種卑怯的心理起都沒有起過!對於金貴,吃苦也可以,受辱也可以,挨打也可以,就是死也可以。但是背叛革命,但是放棄自己的責任,金貴無論如何是不會的!

  說也奇怪,金貴的意志如鐵一樣的堅,金貴的信心比石頭還硬。金貴是一個樸直的工人,所知道的也就僅是關於工人階級的事情。現在社會非改造不可!工人階級真苦!有錢的都不是好東西啊!啊!趕快革命,革命,革命……真的,金貴無時無刻不想革命的實現。金貴的性情很急躁,老早就向黨部提議暴動,但是總都被否決。可是現在?可是明天?啊,明天暴動,這是我李金貴發洩悶氣的時候了!把李普璋這個狗東西捉住,把他千刀萬剮才如我意!……

  金貴想到,明天也許弄得不好要死的,但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死就死,大丈夫還怕死不成麼?但是翠英?與我共甘苦的翠英?……沒有辦法!也許明天弄的好不至於死,況且我還有一支手槍呢。放小心些,大約不妨事的。

  金貴覺著心中有點難過,想說幾句安慰翠英的話,但是金貴素來就不長於說話,到此時更不知為什麼,連一句話幾乎都說不出來。他只有用自己粗糙的手撫摩著翠英的蓬鬆的黃頭髮,他只有用自己的大口溫情地吻翠英的額,不斷地吻……至於這時的翠英呢?翠英本是一個會說話的人,到這時應當向金貴多多地說一些,倘若這時不說,也許永沒有再與金貴說話的機會了。是的,翠英這時應當多多地說些話!這時不說,還待什麼時候說呢?但是翠英也如金貴一樣地沉默著,沉默著,沉默到不可再沉默的地步。平素會說話而且好說話的翠英,到現在卻沒有話好說了——本來呢,這時有什麼話好說?說一些什麼話才好?翠英這時候的情緒沒有什麼言語可以表示出來!勸阻金貴不要去幹?不,不,翠英無論如何不好意思把這種意思說出來!黨的決定,革命的需要,我哪能以個人的感情來勸阻他?而況我自己是一個什麼人呢?不可以,絕對地不可以!這也只好碰運氣,也許不至於有什麼意外的事情罷?但是,倘若有什麼不測的時候……唉!那時我也只有一個死……陪著他死……

  翠英想起五年前與金貴初認識的時候,想起與金貴初同居的那一夜,啊,那一夜也曾與金貴如今夜地這樣擁抱著,但是那時的擁抱是什麼味道?現在的擁抱是什麼味道?想起前年金貴因指揮罷工而被捕入獄的時候;想起她害病時,金貴是如何地焦急,而侍候到無所不至的時候;想起金貴對於她的純潔的真摯的愛;想起金貴有許多不可及的好處,想起……啊啊!好親愛的黑子!好親愛的丈夫!好親愛的朋友!好親愛的同志!……但是明天?唉!沒有辦法!只好聽他去!也許碰得好,不至於大要緊罷?翠英剛想到這個當兒,忽然金貴高興地叫一聲:

  「我的翠英!」

  「什麼?」

  「你怕麼?」

  「不怕!」

  「我以為,只有我們窮革命党人才算得英雄好漢!你想想是不是?我們的責任該多麼樣大啊!……」

  「是的,我的親愛的黑子!只有你才算得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好漢!……」

  金貴很滿意地向著翠英笑了一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