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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他的家(2)


  二

  第二天下午,在秋天的淡泊的陽光裡,他走到他幼時的一個遊戲的所在——那橫躺在屋後的,種滿著四季的果樹和花卉的花園。在這花園裡,幾乎一層層的散滿著他的童年的歡樂。從前,他曾經有一次,偷偷地爬到桃樹上去摘桃子,一直從樹頂上滾了下來,跌破了頭皮,卻不知道痛,只把那一點點從頭髮間滴下來的鮮紅的血,承在指頭上,去染那未熟的桃子的尖。現在呢,那株桃樹,籠罩著一種死氣沉沉的灰色了,而且在枝幹上,還高高的吊著一隻半爛的死貓。而其餘的樹木,也同樣地現著衰老和蕭煞的氣象。滿地上都是枯的,黃的,零亂的落葉,以及叢叢野草。幾隻烏鴉象憑弔古人似的在假山上踱著。整個的園子已等於一種廢敗的荒涼了。

  在充滿著琉璜質的潮濕的空氣裡,他一步一步的走著,發現許多可怕的毛蟲和許多殼類以及脊椎類的小小的動物。

  「呵,短短的八年啊……」他不自禁地感觸的想。

  這時他的身後,響起急促的步聲,他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僕人。他站著,問:

  「你看管這個花園麼?」

  「不是的。少爺!」僕人走近了回答:「我只侍候老爺。」

  他一看,的確,這個僕人穿得很乾淨,不象園丁。

  「誰管這個花園呢?」他又問。

  「沒有人管。」

  「為什麼呢?」

  僕人追憶地轉一轉眼睛,便指著一隻樹根說:

  「自從,太太房裡的春香吊死在那柳樹上,這園裡出了鬼,老爺就不許人進來。」

  他聽著,覺得這屋子裡一定曾發生過醜惡的故事了,但他不願意去知道它,只憐憫的又環視一下這園子。

  僕人又接著吞吞吐吐的說:

  「少爺,你不在家,怪不得你不知道家裡的事……」

  「我也不想知道。」他有點難過的冷淡的說。

  僕人便含糊地阿了一聲。

  他返身往前走去,但僕人卻把他叫住了:

  「少爺!老爺叫我來請你去……」

  他的心便動了一下,跟著這個僕人走出了園子。

  於是在書房裡,他和他父親相見了。這時映在他眼前的父親是變了許多了。在他父親的臉上,眼睛變得很小,鬍子白了好些,兩頰凹進去,突出兩個高高的有嶙角的顴骨。身體也瘦弱了。現著趨向於暮年的一種龍鍾的老態。的確,他父親不象八年前對他的權威和嚴厲的樣子……但他也沒有看見他父親的激動的表情。

  他本想叫一聲他幼時所叫慣的「爸爸」,但這句話卻變得非常的生疏,硬硬的,不容易說出口來。

  他父親用詫異的眼色對他看著,隨後便向他點了一下頭,要他坐在一張被人磨光的太師椅上。

  他微微地望一下這書房裡,覺得所有的陳設都沒有變。差不多一切都是照舊的。那一幅篆字的朱子治家格言,仍然掛在牆壁的當中。書案上也仍然排著文房四寶,筆筒上插滿著許多年不用的幹毛筆,……他忽然聽見他父親向他說:

  「聽說你昨天才回來……」

  「是的,在昨天夜裡。」他回答了,便看見他父親的眼光重新落到他身上,是一種帶著疑慮的精細的眼光,好象要從他的身上得到什麼去。

  他很知道他父親這樣看他的緣故,但他又把這種不好的猜想丟開了,只默著,等他父親的問話。

  果然,他父親瞧著他破舊的西裝說:

  「你離開家差不多九年了,這麼久的時間,你都在那裡呢?」

  「到了不少的地方。」他淡淡的回答。

  「到了那幾處呢?」

  「河南,湖北,湖南,廣東,……差不多都走過。」

  「到這些地方做什麼呢?」

  他不願說出他是努力於他所信仰的,那屬￿將來世界的偉大的事業。他只說:

  「不做什麼。」

  他父親很奇怪的睨了他一眼。又問:

  「那末怎樣生活呢?」

  「你以為人離開家庭就不能生活麼?」

  「不過,」他父親執著的說:「總不能不做一點事。」眼光又自然地望到他的西裝上,而且好久好久都只看那一塊杯大的補疤。

  他的心裡便完全明白了。他父親的盤問和眼光,使他看出了一種很不莊嚴的思想和一顆很不純潔的心,很覺得難過。

  「或者,竟疑心我是做過土匪了!」他不得已的暗暗的想。

  於是一陣沉默落下來。

  但過了一會,他父親又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問:

  「你交通大學畢業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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