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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他的家(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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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禁的望他父親笑了。他不曾料到他父親在他身上還沒有打破這個夢,想他做鐵路上的站長,一直做到交通部長之後,洋錢可以用火車裝到家裡來。 「完全沒有。」他特別爽利的說。 他父親差不多對他發怔了。接著又詫異的帶著不少迷信的說: 「為什麼不念到畢業呢?交通大學是很不容易考進去的。進去的全靠勢力。可是一畢業就有薪水拿。沒有學校能比這個更好的……」 他簡直不耐煩聽這些話。他以為在他父親看見他之後,彼此之間應該有一種天然的情感交流,但現在他父親所說的完全使他失望了。 他無聊地把他自己的手互相揉著。 他父親似乎也在想著什麼。 這書房裡又沉默著了。 最後,一種很嚴重的聲音響了起來,原來是父親從沉思裡忽然向他: 「你這次回來做什麼呢?」 他受嚇似的驚詫了,又仿佛受了一個猛烈的打擊似的,但他立刻把這種傷心制止著。 他只回答: 「不做什麼,只是想看看我從前生活過的地方。」 「父母呢?」他父親很動氣的質問。 「不要說到這方面,那是完全不必說的。」他望著他父親的臉上說。 「對了。」他父親象嘲笑似的說:「我早就猜著你再過十年,也還是象從前的樣子。」 「不要再說到從前吧,真的,完全不要說。未必我們現在還有什麼可爭執的麼?並且,從前的事情有什麼可紀念呢?」 他父親恨恨的望了他一下。 他接著平靜的說: 「現在,我們談一些平常的事情不好麼?」於是問:「你的麻將還天天打不呢?這些年你都沒到別處去麼?」 他父親似乎不願意的點了一下頭;又搖了兩下。 「從前你想到西湖去建一座別墅,現在建好了沒有呢?」 他父親連搖了兩下頭,說: 「家運壞了,壞了,什麼都談不上。」 他又接著問了許多。他父親的氣也漸漸的消了。末了,在他走出這個書房,在最後的向他父親的回望之中,他忽然充滿著無限感傷的想: 「父親是老了,變了,一切都不同了,然而他的中了毒的腦筋還是照樣的,一絲一毫都沒有變……」 三 這一夜下起雨了。 雨是秋夜的雨,落著,象永遠不停止的樣子,一陣陣地打在窗外的樹葉上,只管滴滴瀝瀝的響。這雨聲,使他好久好久都不能睡著去,而且反張開眼睛,做著許多可氣和可傷的夢。並且他想著,他已經在家裡住了一個星期了。這一個星期實在是非常長久的七日。因為在七日中所感受的種種,是超過他從前十幾年在家裡生活的一切。但是,這使他感到了些什麼呢? 是的,他的母親是很愛他的,尤其是他的這一次突然回來,更分明地流露著慈母的愛。但是也只限於舊式倫理的母愛而已。實在,他母親並沒有真的瞭解他。她也沒有看到潛伏於他心裡的是一縷怎樣的情緒。所以他母親的愛他,只含著很簡單的一種情愫,她始終希望他娶親以及生兒子。 他父親呢,雖然只在第一次見他的面之時動了舊憤,此後便很和氣的看待他,關心他,但也從沒有對於他的人格生過敬重。所以為了破舊西裝之故他父親都在疑心他曾流落了,曾做過一些敗壞門牆的事。並且那許多聖賢的書把他父親弄成了一個鐵的頑固的頭腦,始終只想用舊禮教的一切方法來泡制他,要他成為交通部長之外,便是一個孝順的兒子。 因此他覺得在他的父母和他之間,是毫無補救的橫隔著一道寬的河,而且在河面上永遠沒有穿通的橋樑。 「有什麼辦法呢?時代把我們分開著……」這時,在雨聲中,他又引起這感想了。並且他想到應該成為新時代人物的他的弟弟,卻已經不幸地染上了舊家庭的很深的習慣了。 於是他想到昨天和他弟弟的談話的情形。那時,他只想把他弟弟從這黑暗中救出來,和他一路走,可是他弟弟卻十分信仰的回答他的話: 「我要問爸爸,爸爸說可以,我就和你去。」 他立刻更正和煽動的說: 「不必問爸爸。爸爸管不著你。誰都管不著誰。你只管你自己。你自己喜歡怎樣就怎樣。」 「那不行,」他弟弟又堅定的回答:「那是不孝呢。我要孝順爸爸,我要問。」 他的心頭飛上許多黯澹的影子。當時,看著那緋紅的可愛的臉,他覺得這個小孩完了。他的對於家裡的惟一的希望也滅了。他覺得他已經無須——而且也不能——再住在家裡了,因為這家裡的一切已經分明地展在他的眼前,象一幅黑暗的天色一樣。 因此,這一夜在他的失眠中,聽著那不斷的秋雨的聲音,他想著他應該走了。 四 在天空初曉之時,在陰陰的,籠罩著欲雨的空氣裡,他悄然地站在街心上,懷著完全絕望的黯澹的悲哀,回望了那一座高牆的大屋子。 無數影子便在他的眼前幻滅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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