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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他的家(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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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八年前,為了要解除一種謬誤的婚姻之故,他的父親和他,並且牽連到家裡人,變成彼此不知消息的關係。但現在,為了要看看他自己曾經生活過十六年的地方,為了這麼一個欲望,他又回到他的故鄉,他的家裡去了。 他回到家裡的時候是在一個很黑很黑的夜裡。夜的黑,使他幾乎認不清他童年所熟悉的街道。到處是靜悄悄的,幽然的,流散著狂亂的狗叫的聲音。在一座高牆的大屋子之前,他端詳著,懷著許多感想的敲著門。 替他開門的是陳老大,這個老僕人已經不認得他了,聽了他說出他是「阿雲」,還驚訝地向他的臉上望了許久,又問道: 「少爺,真的是你麼?」 「沒有錯,」他笑著說,「真的是我啊!」 老僕人歡喜得說不出一句話,只拉著他一直往裡面走去。 在很長的陰冷的甬道上,煤油燈的微弱的光在搖晃著,顯見這屋子比先前已舊了許多,到處都結著蜘蛛網。 他一面走著一面問:「老爺和太太都在麼?」 「都在。」陳老大咳嗽著回答:「可是都老了。但是你呢,少爺,你這麼些年都在那裡?你長得真象一個大人物了。只是……唉!誰都掛念著你呢!」 在他的心裡,他已經象星光似的閃起了許多往事。尤其是和家裡決絕的那悲慘的一幕,更分明地浮上了他的意識。但他不願在這時又重演那些難堪的記憶,所以他把老僕人的話聽了便丟開,只問他一些不關緊要的事體。 陳老大一一的回答,到末了又歎息著說: 「自從你走後,少爺,什麼都慢慢的變了,變得真凶!且不說老爺的事不順利,鋪子又關了兩家。單是你不和家裡通信,……」 但是他打斷了陳老大的話,因為他不願再提起他和家裡的決裂,又覺得對於這事情的解釋是無須的。他只說: 「不談這件事了。陳老大,你今年還康健呢。」 「好說。」陳老大咽下口水。「如果我不是掛牽著你,少爺,我至少還可以多活兩年,掛牽真容易使人老呢。」 「謝謝你。」我以為誰都忘記了我了。 「得,少爺,別這麼說呢,大家都在思念你……」 他輕輕的笑了。 老僕人接著說: 「說是的,少爺,我原先就看准你是一個有心的人。你還記得陳老大,我就沒看錯。只是,唉,不知怎麼的,你單單和老爺弄得非常之壞……」 這時已走到了甬道的盡頭。那兩旁的房子便一間間的豎在眼前。一道混沌沌的黃色的燈光,從左邊正房的窗櫺上射出來,他記得那就是他母親的臥室。 陳老大的話已停止了,只把手上的煤油燈照著他走上石階。 他推開那兩扇合著的房門,輕輕的走了進去。母親已經睡了,忽然張開眼看見到他,突然從床上躍起來,非常吃驚的向他望著。 在不定的薄弱的燈影中,他一眼便看見他母親的樣子已不象從前,是變得很瘦很老,而且顯得很多病的模樣。 他叫了她一聲,便走近去。 他母親已認出他來了。她從他的沉鬱的臉和穩健的身軀之間,認出他八年前的,天真和有作為的影子。她立刻象發瘋似的跳下床來,一下抓著他,卻不說一句話,只是眼睛裡一層層地泛著水光。 他本能地動著感情說:「媽,我回來了。」 他母親點著頭,一下便落了幾點眼淚。 他接著問:「爸爸呢?」 「下鄉去了,」她咽著聲音說:「大約明天就要回來的。」 於是她把他拉到床上去坐。 他看一下這房裡,覺得一切都不同了,沒有變樣的只是一隻床,和一對衣櫃,然而也舊了許多。 他母親便一面揩著眼淚一面問他,問了他出走之後的景況,問了他這些年來的生活。接著她便告訴他,這幾年的家境是一天天的往下落了。她又告訴他,自他走了之後,她自己是怎樣的傷心,怎樣的想他,而且怎樣和他父親很猛烈的鬧了幾場,最後她對他說,從前他要解除婚約的那個陳小姐,現在已嫁給一個留美學生,並且在去年生了一個兒子,又白又胖。 「自然,」他平淡的說:「女人的結果都是這樣的。」 可是他母親卻問他: 「你呢,你在外面這麼久,你有了妻室了麼?」 「沒有。」他斬截的回答。 他母親很詫異地望了他一下,似乎要向他說什麼的動著嘴唇,卻又想起什麼似的把話壓住了。於是她返身去,把床裡的棉被一翻,現出一個正在熟睡的十二三歲的小孩子的身體。 她喚他道:「蓉起來,你哥哥回來了。」 小孩子很迷糊地爬了起來,擦著瞌睡未醒的半開半閉的眼睛,一面向他呆望著。 「叫聲哥哥!」他母親說。 這個長得很勻整的,亭亭地站在他面前的弟弟,如果不是他母親先說,在一眼之下,他一定認不出來。在他的記憶中,他只保留著八年前的,整天流著口水,剛滿三歲,喜歡要他抱的小弟弟的樣子。 「還認得我麼?」他友愛的問。 弟弟點著頭,現著天真的憨笑。 他把弟弟的手握著,拉攏來,親蜜地接了一個吻,在他的幻覺中,仿佛他是吻了他自己的童年。 接著他母親又和他說了許多話。隨後,他因了辛苦的旅途的疲勞,便現著十分的倦意,連打了幾個呵欠。 他母親才停住話,要他去休息。 當他走進他從前所住的那間廂房,突然一個恍惚的,他自己的年輕的影子,在他的眼前,閃著而且消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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