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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婦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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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呢,我只比你少一年!」胖的婦人便驚覺地看了她一眼。 「對了,人家快樂人家的。我們苦惱我們的。」 「生來是女人有什麼法子呢」 「那也不一定,」長臉的婦人反駁的說,並且想了一想便找出一個理由:「有的女人不也是革命黨麼?」 「還不是因為她丈夫是一個革命黨?」 話又停頓了,於是兩個人都默默的呷了口酒。 在桌上的菜差不多全冷了,錫壺裡的酒也只是溫溫的。女主人便向著廚房的那邊說: 「王嬤,再燙一點酒來!菜還有麼?」 其實酒和菜並不是她們的需要,她們並不象別人一樣的過小年。她們是寂寞的,幾乎寂寞到酒菜和她們沒有關係。這孤單活寡的生活把她們一切快樂的辰光淹滅了。她們沒有可紀念的年節。她們有的只是怨恨和可憐的感想。在這小年中,只為別人的熱鬧而顯她們自己的冷落。因此當熟酒熱菜端上桌子的時候她們自己又想著一生的憾事了。 然而這多年相伴的老嬤子是知道主人和客的命運的,所以她帶點勸解的安慰說: 「一年中只有一個小年呢。該享樂的時候就享樂。三太太你說這話對不對?」 長臉的婦人勉強拿起筷子,一面回答說: 「可不是?你說得真對。」於是她轉過臉來向她的朋友說,「喝兩杯吧,算是我們兩個過小年。」並且豪放似的挾來了一大塊豬腳。 「你倒會說。」胖的婦人便振作的拿起酒壺了。 這桌上的情景才有點活的氣象。每一個碗裡盤裡的菜都變了新的樣子。壺裡的酒也起了上下的搖動。燈光底下便顯現著恍恍不定的影子。老媽子快樂得跑到廚房去,把壇裡的酒又打上兩壺去燙了。 這兩個婦人便好象真忘了苦惱似的,一面幹著杯一面談起許多閒話。 長臉的先說: 「這一壇酒不錯。本來是,十多年的陳酒了。」 可是那胖的不回答,她說到另一件事: 「今年我臘了五十多斤肉,我想臘好了便拿二十斤放到你這裡來。」 「我自己臘得有呢,這麼多我一個人吃不完。」 「你吃不完我來陪你吃。」 「花這麼多的錢?幹什麼!」 「哼!人家才享福呢,跳舞呀,電影呀,洋菜呀,汽車呀,還有別的什麼我不知道。難道我們臘一點肉便算過分?」 「然而我們不是那樣的命。我們只配看管雞鴨……」 顯得有點高興的長臉婦人便忽然默著了,因為她朋友的這一句話又挑撥了她的傷感,她恍然看見她丈夫和一個時髦女人坐在一輛汽車上。她還看見丈夫和那女人的一些別的,雖說這只是一些虛緲的幻覺,然而她的嫉妒心也立刻波動了。她恨著她丈夫,並且恨她自己不該委身於他。至少她不該和這薄倖的男子曾發生三年——足足三年的如漆如膠的恩愛。想著過去……她對於自己象受了侮辱似的傷起心來。 正在等著她乾杯的主人,忽然在她的臉上看出了她的憂愁,並且在眼角裡含著濕的閃光,便愕然又把酒杯放下。 「怎麼,你?」 「沒有什麼,」說著便歎了一口氣。 主人說不出什麼話,她寂寞地又幹下了一杯。 「這世界真不是我們的世界,我們早就該死了。」長臉的婦人接著感慨的說,同時也把酒杯舉起。 兩個人又滿滿的幹起杯來了。 然而這酒杯拿在手指間是怎樣的無趣,酒到喉嚨口又怎樣的無味。真的,與其說是喝酒,乾杯,倒不如說這酒杯等於她們的整個世界,杯中所充滿的是她們人生的孤獨淒涼。她們喝酒的意義,倘若有一種意義,那就是證明她們的寂寞了。 在一種心情激動的變態中,恍然不自覺的把一壺酒喝完了。到再一壺酒又只剩一半的時候,這兩個婦人都帶點醉意了。於是又說到傷心的事: 「說來說去,吃虧的還是女人。」 「也許最從前的女人同男子是一樣的。」 「也許吧。不過我們知道的女人都比男子吃虧,並且還是吃男子的虧。」 「其實女人對男子已經夠好了。」 「可不是?男子喜歡小腳,我們就把腳纏得又仄又小,仄小得可憐至於不能走路。現在男子喜歡天足,我們又趕緊把腳放大。」 說到這裡的胖的婦人便長聲的歎息了,無限哀傷地歎息了之後便帶點戰顫的聲音: 「唉,只要——如果不因為這雙腳,我們決不是現在的情形……」 她的朋友便立刻有著同感的歎氣了,且說: 「喜歡腳小就得小,喜歡腳大就得大——」 兩個人的感慨便成了一團。 終於還是那長臉的婦人又壓制著,把話語轉了方向,說: 「算了,還是過我們的小年吧!」 稍微平靜的燈光下的影子,於是又開始搖晃起來,因為這兩個婦人的手,不住地在這桌面上一來一去的。 到了最後一壺酒添來的時候,在她們的眼前,這桌上的一切東西便奇怪地活動了,顛倒了,旋轉了,而且從空間還慢慢的壓下了一重重黑暗,這宇宙完全傾覆了。 於是酒壺就橫躺在桌上,從壺嘴和壺蓋中流下了餘剩的酒。一枝筷子香似的插在一塊豬肉上。兩隻白磁的酒杯在地上打成幾塊了。老嬤子便費盡全身的氣力把她的主人和客送到床上去。在這醉中,長臉的婦人不平的呼吸著,一面流著大顆的眼淚。而她的朋友卻在失了常態的知覺中一聲聲歎氣,並且斷續間還喃喃自語的說: 「什麼都容易呵,只是腳沒有辦法……」 在外面,炮仗的聲音顯得非常熱鬧,一聲雷和天地響更接連不斷的響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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