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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何處去(4)


  當他經過廚房時,許多男人和女人正在混雜著任情的謔笑,還用尖聲音哼著卑鄙的純肉感的揚州小調。這些人看見到他,眼光就不約而同的麇集到他身上,隨後便用開心的口吻談笑著——「那個窮鬼子!」「比跑碼頭的還窮煞格!」「偷了阿拉的馬桶,阿會?……」然而無異君只默默的上了仄仄的樓梯。

  亭子間又彌漫著臭薰薰的茶油氣味;因而他想到,別人的午飯是吃過了。他開了窗子,那頗大線條的雨就斜斜的打了進來,這又使他想起,自己身上的棉袍是淋濕的。於是他關了窗子,脫去棉袍,橫躺在床上,呆呆的,忍耐著空的肚子呼吸著茶油氣味。

  「就這樣餓死了」,他想,「什麼時候別人才發現到屍體?」

  漸漸的,各種情緒壓迫過來,無異君覺得他自己的心,只是想哭了。然而他不曾哭,眼睛又望到窗外去:粗粗的雨是非常分明,可是這紛紛落著的雨,他以為就是他自己的眼淚。

  「流去吧,儘量的流去吧,然而不要給別人看見啊!」一種聲音在他的心中這樣叫。

  他繼續的激動著,不久便昏亂了,於是看見了一個夢:許多黑的心咬著一個光明的生命。

  他清醒了,因為同居的一個小孩子在打他的房門,並且喊:「信!信!」

  這封信是「疏星書店」複他的。

  無異先生:

  來示敬悉。尊著酸橘銷路甚壞,出版至今已六個月,所售還不及二百本,(敝店其餘的書均將再版,若將尊著與「美的書店」之《第二種水》比較,則簡直不可以道裡計了!)所以結算版稅一節,實難照辦。

  先生尚有一本小說集欲付敝店印行,甚為欣感,惟敝店因目前經濟周轉不靈,而先生又在須款甚急,故實在無以應命,尚希原諒!專此奉複,並頌著祺! 疏星書店啟。

  這封信所帶來的應該是一種很大的刺激,可是無異君卻不曾受一點激動,他看完了信,反覺得心上是解脫了一件重壓的東西。

  「這很好,」他想,「最末的一條路也斷了,更沒有希望來苦惱我!」

  是雨後第二天的夜裡。

  經了雨的柏油馬路,吹幹了,顯得很乾淨,兩旁是淡淡的印著參差的樹影。彎月夾在繁星中間,和著許多細小的薅弱的閃爍,在脫葉的洋槐樹上發光。隱隱的,所有的洋樓都象死了的巨獸。江中的水在緩緩的流。這一些的形影和聲音,就造成了冷靜的,非常寂寥的深深的夜。

  無異君就在這個夜裡浪蕩著。

  他是為了又獨自傷心著激動的緣故,近乎昏亂的,迷茫的走出了亭子間,任腳步經過了許多仄和寬的馬路,而不自覺的,就走到這黃浦灘的江邊。

  他不住的想:

  「從辛苦中出來,又得向辛苦中走去麼?」

  但最後他恍然覺得,他自己是已經絕糧了。

  「縱然」,他想,「再向辛苦中去生活,我願意,……」便抬起頭,發癡的,望著江中的水——是靜悄悄的緩緩地流去。

  「正像我的生命啊……」他失聲的叫。

  於是他看著周圍,這整個的夜是一種無望的淒涼的情調。他落下眼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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