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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點(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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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兩個人並肩的走出了朋友的家,旋波便單獨的開闊了腳步,低著頭,盲目一般的一直往前走。 「慢點呀!」他的伴便喚他。 他不理,走去三步了。 他的伴便又說: 「你又生我的氣麼?」 這聲音是低低的,非常溫柔,旋波卻不感到這溫柔的滋味。他的心中只堆滿了稻草一般,紛亂的苦惱的情緒。這苦惱是因為他的朋友說了一句「你們真是幸福啊!」而起的。 急急的走,同時,他感覺著,胸中是漫騰騰的發起炎炎的火一般的熱。 一面,他又在悲苦的沉默的想:「幸福麼,不錯,在過去我的確是幸福的……」因而便想到和這幸福有密切關係的他的伴,這時正追隨在他後面的,而且他還仿仿佛佛的意識了這個伴的走路情形——仄仄旗袍的邊,絆住欲跨大的腳步,顯出不相稱的困難的光景。 只想著,不看腳步的前面,於是在不平的路上,一塊石頭絆了他一下,幾乎要跌倒了,卻支持著,只微微的傾斜了身體,便用力的如同是逃避什麼似的又走去。 他自己好象是已走了許久,以為跟著他的伴也落得更遠了。可是,在一陣習習吹來的晚風中,卻隱隱的流蕩來熟悉的聲音: 「走錯了,還不拐彎!」這分明他的伴是趕來了。 他原想再往前走,但一抬頭,便見了一道短短的圍牆正擋住去路,使他費了躊躇,雖是懊惱,也只好轉身了。 這時候在落日的那方,在淡淡的披了夕陽餘輝的路上,他才看見,許多驚詫的臉正朝著他,而其中,現著困難和焦灼的神情的,正是他的伴——身體很苗條的很美的女人。 於是在拐彎的路口上,兩個人便遇著,他的伴便牽上他的手腕,好象抓住了使她幸福和愉快的東西,一面含笑,一面帶喘的說: 「不管我,一個人直往前沖,你看,路上全是人,象個什麼樣子呢?」便又用那充滿了情意和求憐的光的眼睛,斜望著他,顯出一個非常溫柔的女人的脆弱樣子,又悄悄的說:「波,想著我,我只愛你的!」 「哼!……」旋波卻只在鼻孔中輕輕的響了一聲,他更沉默了,依舊低著頭,急急的走,好象他的伴並不挨在他身邊。 「只愛我……愛我,既然是愛我,為什麼又悄悄的愛上了另一個男人呢?……」他心想,就又憤然了,覺得心中,還是炎炎的火那般的在發熱。 他的伴又低聲的說: 「還不相信麼,我只愛你……」說了,便在他的手腕上,用力的捏緊一下,然而這動作也沒有效力,旋波的思想是完全深沉在那種悲傷和苦惱的境地去了。 雖說他的伴還繼續地說了許多甜蜜的,和安慰的話,而他也始終象沒有聽見一般。隨後這女人也有所感觸似的默然了。 並肩的走,各人卻有各人的心情。 但是他的伴,卻是懂得了他的思想,只小心謹慎的挨著他走向那回家的路。 二 到了家,旋波便丟開他的伴,緘默著,走進他的畫室。 他的伴便低聲的,帶點感傷的神情說:「為什麼又這樣呢?不是你已經原諒我了麼?波,我只愛你啊!」 他卻把房門關上了。 暮色已濃厚了。畫室裡充滿了暗黑。幾張塗上顏色的畫布,隱隱的排列在牆壁兩邊,仿佛是好些欲動的幽靈,措雜的浮現著不完全的人的身段,手,腳,……於是他把電燈開亮了。 乳白的燈球的光,映出這畫室是一個和平的,光明的世界。那些近乎幽靈模樣的畫布上面,也都顯出無限愉快的,細緻的情緒,這情緒就是那顏色,盈溢著幸福之影的顏色。於是,題名為「愛情的歌頌者」的那張,就異乎其餘的,更分明更切實的奔到他眼前來了。 他的心便猛跳起來,想道:「為她的生日畫下這張畫的時候,原來——她正在愛上那個人呢!」隨著,在眼前,這張畫便自自然然的變了顏色,是被一種濛濛的霧,一重重一重重的罩上去,終於,把那個如同半開花朵的「愛情的歌頌者」的鮮明,成了一堆欲雨的雲,一張黑布了。 旋波就頹然躺到沙發去。 「誰知道,」他想:「別人還在羡慕的時候,我已經在這被羡慕的幸福中演了一幕悲劇了!」 他的感情便大大的激動起來,這激動的力量,便成了給他去可憐自己的傷感——他想哭了。 然而另一種思想,便來止住他的眼淚,這就是,他忽然恨起她來了。 他切齒的叫了一聲:「女人!……」 於是他想起她的巧語,她的媚態,以及她的種種無限溫柔的愛情的表現,都只是一種聰明的狡詐的欺騙!因為這,他自己就墜到這術中,忽略了她的秘密,還以為是幸福呢。 「這只能怪我自己,」他自責似的懊悔了:「為什麼要那樣忠實的去愛女人呢?」 可是,這懊悔,立刻就被一種悲憤抹殺了,他想:「她就利用我這個弱點呢!」 向著這句話的發源處,慢慢的深入去,於是,他就發現了她的無數不可寬容的過錯,這過錯也就是他自己的一生都不能忘掉的不幸。 他又傷心了。 他對於一切便灰心起來,覺得人生是一片沙漠,而自己就是這沙漠中的一粒沙。 「那末,」他開始想,「既然是這樣給我不幸的女人,我應該丟開她,……」接著便補足的說:「我是應該丟開她的!」 但同時,他又覺得,他自己還是愛她的。 被這兩種不相容的思想衝突著,旋波是完全痛苦了:他用手抓著頭髮,好象這頭髮便是那痛苦的根。 不久他的眼淚就點點滴滴的落下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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