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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何處去(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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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走到街心,無異君就忽然覺得全身受了解放;在心上,也同時消散了一種受窘的,苦悶和屈辱的壓迫。 「我現在是真正的感到,一個囚犯得了赦免之後,是怎樣的快樂啊!」他想。 然而憂慮又悄悄的襲進了他的心,使他近乎絕望的慘淡的覺得,在那種人的編輯先生眼下,他的書是絕對不能換得洋錢了。 慢慢的,而且是完全頹廢的,無異君走到兩旁滿著估衣的石路的那一段,忽瞧見一個穿紅綢短衣的青年的女人,遮遮掩掩的站在一根電線杆底下,這情形便表示她是一個任何人都有權力去蹂躪的所謂「野雞」了。 這時無異君就陡然無限感傷和悲哀的望著她,並且有一種力在壓迫著他,要他去緊緊的抱住這個完全和他處於兩個宇宙裡的女人,作一個任情的痛哭。 無異君幾幾乎這樣的放聲大叫: 「你永遠被人淩辱身體上的每一處,我永遠被人淩辱靈魂中的每一部,我們的命運是同樣可悲的,或者我的還更甚於你!……」 雖說無異君很知道,而且堅信,那本給「夏雲書店」的小說集,無論如何是不會要的,然而在這灰色的感覺裡面,又仿仿佛佛的閃著一星星希望的光芒,使得他疑惑了。「也許——」他想,於是也像是真的,很熱烈的希望著這明知是無望的希望。 這一天他起床得特別早。 看窗外,壓著每個屋尖的是一片低低的陰天;陰天,到處密佈著黯澹的雲翳,同各家煙窗上的炊煙差不多是一個顏色。他想,「這不就是我生活的象徵麼?」便更近的挨著窗子,呆一般的,悵悵地,望著,現出有無限感傷的神情。 不久這陰天中,就落下纖纖的毛毛細雨了。 「落起雨」,他忽然想,「我還要出去的啊!」就關上窗子,因為夾著雨絲飄來的風,吹到他身上,便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噤。 他又躺到床上去,張著眼,於是那無光的生活的影,又陸陸續續的浮現出來,竟使他懷疑到這許多不幸的事件,真不是一個年青青的人所能夠經歷過的。 「真的麼」,他想,「在這個人世間,象一個正在青年時代的人,居然並不曾享受一點凡是青年時代都應有的幸福,快樂,而就變成孤獨的僧侶似的,被一切人所冷淡,所忘卻,只是應該自己一個人悄悄的活著,悄悄的死去麼?」 他憤然了。 可是一想到那本給市儈去估價,去判決命運的小說集,他就抱著自慚的屈辱的心情了。 他又想,「糟蹋自己的靈魂,我當這樣生活著啊!」 於是在他的心上,又麇集著灰色的生活的影。 然而實實在在的展布在他眼前的窮困,終把他的思想慢慢的轉到那希望——他又猛然記了三木先生。三木先生第一次給他的印象又如是之壞,壞到使他不願再有第二次的相見。不過,為了錢,無異君也只好認為是最後的交易,委屈一下自己,再去做一次完全是受罪的,如同聽講道于牧師之前的木偶。他就用十分忍耐的心情等待著。 毛毛的細雨還落著,而且是綿綿的,好象永遠不停止的樣子。 無異君就焦急起來。因為沒有太陽的光,又沒有鐘或表,象這種始終是沈默著的,黯澹的灰色的天空,究竟已到了什麼時候呢,是無從去揣測了。 他好幾次走到窗子前。窗外面是全然黯澹的;而且從每家屋上流下雨漏來,打在另一片瓦上或洋灰地上,便發出無憂無慮的達達潺潺聲音,使得人的心上又佈滿了膩煩的許多感覺,同時又有了寂寞清冷的情緒。 「不管它」,他終於想,「走吧,說不定現在已經下午了——早就早!不然,象這樣老等,難道自己放到受刑的境地去麼?」 無異君就走出亭子間的門。 舊的,補了底的皮鞋踏到那滿著污泥的路上,立刻在迎面的冰涼的風中,密密雜雜的雨絲便纏了過來,故意似的散漫到他的灰色的棉袍上面;並且,一輛汽車象發狂的奔來,幾幾乎是壓上了,挨著他的身邊過去,那勃然飛起的泥水的粗點,就毫不顧慮的統統濺上了這件棉袍。 「完全是一塊髒布了!」低著頭,默默的看他自己的身上。 這時充滿在他心上的,又是那蒼茫的,不可捉摸的生活的意義。 一直到坐了電車,無異君才又想起瞭望平街,想起了「夏雲書店」,想起了三木先生。…… 到下了電車,毛毛的細雨成了頗大的線條,通過兩條馬路,他身上的棉袍就因了雨濕而由灰色現出黑色來。 於是無異君又抱著苦惱的情緒走進了「夏雲書店。」 「哦——」認得他的那夥計,現出驚詫的語調來,同時又在笑。 「儂來了,這種天氣,勿坐車?」又一個。 然而無異君不去理會這嘲笑,只問:「三木先生在這裡麼?」他忽然看見掛在壁上的鐘才走到十一點半,便微微的覺得有點太早了。 「勿在這裡。他今早到西湖看梅花去咧!西湖的梅花交關好看!」 無異君帶點怒意惘然了。 那夥計又接下說: 「阿拉經理說,倷的稿子阿拉的東家勿要,因為格種東西嘸啥銷路,賣勿出去,要賠本錢咧。可是阿拉經理是非常佩服倷的大作,倷阿知道?」 他拿了稿子來又補說一句:「阿拉經理對倷交關客氣格——」 無異君收了稿子,同時在心上,就如因刀傷似的,深深的印著一道不可醫治的,侮辱的傷心的痕。 他忘了雨是更大的打在他身上。 無異君回到亭子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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