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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舫(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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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成為定則,在夏天的午飯之後,這個老秀才總要在倦態裡,在接連地打著呵欠時,照例的把那只架在鼻尖上銀邊黑晶眼鏡拿下來,放到磨光了絨露出白鐵的鏡袋裡,接著他便眯起眼睛,發著油膩的臉兒垂到白竹布滿著墨沈的袖口上面,漸漸地便在書桌上哼起呼呼的鼾聲了。於是,這個小小的書齋中,那原有嚴肅的空氣便消滅了,一群小孩子都離開坐位,或是站在自己的椅邊向隔桌丟紙團子,畫著不成形的人頭高懸起示眾;有的便從屜子裡,拿出香煙的畫片來玩;有的便彎著腰,分立在兩旁,用手指頭彈著,鬥紙蝦蟆賭蠶豆;比較文雅些的,他們便沉思著,觀察著,喜怒得失地,在捉曹操;至於那些有點錢,並且有相同嗜好的,便聚精會神地擲骰子,自然咧,這擲骰子裡面,是時時有不同的玩味兒,譬如:鬥大點,奪紅,打骨牌,以及麼六等類。總而言之,這一群小孩子,在先生睡覺的當兒,是如同越了獄的囚犯,各盡所能和所好的,享受他們的快樂,那情形,也似乎是賊之類吧,象那樣害怕憂慮的悄悄兒動作著。其中間,若說年紀大,那自然是陳禮元,但他太老實,只配鬥紙蝦蟆;年紀小的,如李葆章等,雖說活潑些,但也只能玩畫片;那末,象那樣有聲有色,年紀小而膽子卻大,並且能夠不赧顏地伸出手去打手心,而這時又是眾人玩耍中頂特色的,要算是碧舫了。碧舫是又有錢又會玩的孩子。他雖然只八歲,可是對於擲骰子這門路,卻知道得又比任何人都多,都熟,賭起來,神氣又是他頂十足,因此,他贏錢了,二個三個五個的銅板接連地從別人面前放到口袋裡。輸錢的,大家便空著手,紅臉地向他發怔。 本來是六個人同玩,漸漸地便減少了,最後他便興高采烈地大聲說: 「你,只剩你一個,怎麼,還敢來麼?」他把骰子抓在手裡,眼睛發光地望那最末一個的對手。 「來!」那人把兩個銅元在手上摩著。 「鬥大點,還是奪紅?」 「來骨牌……通通壓頭道!」銅板卻難舍地握著。 「放下來。」他叫,「皇帝!」一面把四顆骰子擲下去,舉齊兩手,用大的眼睛去看。 一顆骰子在桌上卻打起旋來;於是他又對它叫,「轉,轉,轉成紅——紅!」 骰子平定了,果然紅;「皇帝,哈,真皇帝!」便很快地把兩個銅板又放到口袋去,拼上別幾個,發出相撞的一種聲音。 「還來麼?」 可是那人不答應,臉色卻慢慢紅起來,終於也和旁人一樣空著手發怔了。 碧舫,他把骰子放進口袋去,順手把錢拿出來,一個兩個的數。 「二十六個!」他快樂的揚聲了,錢又歸到原處去,並且在口袋外面按一下,他覺得沉重和堅實。 那幾個失意者,抽手站在旁邊,眼看自己的銅板被別人拿在手裡鏘鏘的數著,安穩地放進口袋去,便現出憐借,懊悔,以及失意後一種頹喪的情形。 因為對手全失敗了,而同此嗜好的又沒有人,碧舫便游步去幹瞧別人捉曹操,鬥紙蝦蟆,……可是他都覺得無味。幸而好,他口袋裡是充滿著勝利的物件;於是他就回味那「皇帝,四五仙,以及狀元紅」等等快樂;他又興高采烈了。 然而碧舫是好動的,盡這樣默想他終覺得不能耐,並且閑著看人家玩是何等難堪呀!他想,一個新穎的玩法便在他小腦子裡面發生了。 他建議道:「別玩啦,喂!瞧我這個吧。」聲音和神氣是非常激動人的。 大家便抬起頭看望他。 他在抄書本子上,扯下一小條白紙,寫上兩個大字,漿上了,躡手躡腳地走到睡得正濃的先生背後,粘在那白布短褂的後襟上面……這的確是一件新穎的事情,大家便吃吃地笑了,許多眼光都聚視到那一處。碧舫也很驕矜地得意著。在這一群小孩子的快樂臉上,除了因好玩而笑,大部分的意思卻含在報復,爽快,以及欽佩那上面。 「再來一條!」也不知是誰,在大家忘形之間又提議。 「你來,」碧舫面向著善流鼻涕的那個:「怎麼樣,陳禮元?」 那孩子卻躊躇一下,怯怯的搖頭表示不願意。 「好」,碧舫說,「還是讓我來吧!」便走到桌上扯紙條了。許多眼光又從先生腰間,聚到他臉上。 當他又躡手躡腳地走去,在路上,先生也不知怎的,卻大聲「珂」了一下,便醒了。他趕緊縮回來。孩子們,也爭先恐後的奔回原位,把書本端正著,垂手低頭地,這中間那紙捏子以及紙蝦蟆,便悄悄地塞進屜子去。 先生用袖口揩他惺忪的眼睛,那只象兩個黑球的眼鏡又低低地架在鼻尖上了,並且把長立方形發著油光的木塊子用力的向桌頭打起來。 「念!」他粗聲叫,同時又打了一個呵欠,「快念!」接著那木塊子又發出「拍拍撲撲」的怪響。 於是這一間類於靜寂的書齋,又突然喧嚷起來了,許多格外抖起嗓子的念書聲,也像是唱社戲時廟門前的叫賣,船靠碼頭的紛擾,那樣子使人辨別不清。 但先生卻不因嘈雜而驚走他的瞌睡,還連連地呵欠著,於是他團了小小長長的紙捏子,放到鼻孔裡旋轉去,眉頭緊蹙了,呶呶地便打出幾個噴嚏:這聲音便神速地散漫到吵鬧的空間。學生們悄悄地看他。 用袖口擦去流在唇上的鼻子,先生略覺得清爽吧,站起來,把手反叉在背後,慢步地徘徊起來。 粘在他白布褂的後襟上那仄仄的紙條子,隨著他來往的風,就不住地在屁股上飄飄起來。 大家的眼光都隨著先生的腳步去徊徘,抿著嘴,吃吃地在暗笑,碧舫更快樂得分外大聲地念起幼學瓊林。 先生也很快樂。他搖肩擺頭的不住地高吟:「窗外暮鴉啼落日,方醒晚夢尚迷人……」腳步就更有力的徊徘起來。 因為那紙條子飄飄地飛舞,而先生自己卻不知,大家便彼此丟眼色,拉鬼臉,作種種嘲笑和戲弄的舉動,終於用全力去壓制笑聲,同時就失卻嗓子開展的力量,喧嚷的聲音低下了。 「念,快念!」先生又叫。接著,那「窗外日遲遲」的成句,又在他黃牙齒中間流蕩出來。 勉強用力的喊了一陣,這空間又慢慢地平靜了。 先生終於又叫:「快念!念……」 在大家都用手壓在因忍笑而痛的肚子上的時候,那機靈眼快的李葆章,忽然大聲叫道,「陳師伯,陳師伯來了!」 一切的聲音便靜寂了。 先生轉過臉向門外看,進來的是五十多歲五縷短須,穿團鶴藍色紗袍,搖著芭蕉扇,髮辮子作螺形盤在頭頂上,滿臉紅光,也象一個有道的修行道士。 所謂師伯這人,他的年紀,看去卻沒有先生那樣老,因為先生的頭髮全灰白了,那無須的嘴唇上越顯得他牙齒已經掉落了不少。 「陳師伯!」然而大家還是照舊稱呼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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