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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度蜜月去的人兒(3)


  「這樣子怎麼要得!?」於是她把棉被蓋過去,但接著卻異聲的喊出了:「我的天!你怎麼咧?身上這樣燒得怕人呀……」

  「莫是人丹吃壞了?」她焦急的問。

  「你放心,不要緊的。」他勉強的說。

  其實他的聲音已變樣了;他自己也很知道這個病不是尋常,因而他就想到那種氣味,那只蒼蠅,和那個茶房了。

  因為她沒有一點醫學的常識,所以對於他這種突如其來的病症,著了慌,用她所有的智力也想不出一點頭緒……於是那平常不曾覺得的各種響動,都乘機擾亂到她的心裡來了。有時,她那充滿著憂愁的眼光向他的似睡似醒的臉兒望著,眼淚就暗暗地奔躍了;倘若她忽然想到各種壞的現象的時候,她就仿佛見著一件沉重的東西壓到身上來;甚至還把一種危險放到他的這個病症上面去,可是登時又極力去否認;後來,她痛悔她自己不應該學圖畫和雕刻,應當學醫……

  他時時哼出普通病人的一種呻吟。

  「怎麼辦呢?我的天!……」

  除了焦灼和憂慮的心情,她簡直想不出別的方法。這樣,黑夜便完全消滅去,晨光又漸漸地顯露了。當黎明以後的四個鐘點,火車到了上海的時候,他的樣子全變了:眼睛無光地深陷著,臉色蒼黃,唇兒焦黑,……雖然用力去持撐,也幾乎無力行走。

  等到躺在大東旅社那裡的床上,他的病症似乎更加劇烈了,不住地哼著,有時還發瘋一樣的亂喊。

  她於是打電話給寶隆醫院,掛了特等號請了一個外國醫生。

  在醫生沒有來到,她看守著他,既不知是什麼病症,便想先給他一點藥吃,使他好過些,也無從為力了;只是一個人象很可憐的小羊迷路於曠野那樣的感著周圍是沒有邊際。……

  「假使基督能幫助這個,我也願永遠做一個信徒!」在無可奈何中,她甚至於這樣思想。

  可是在這間近於四方形的房子裡,除了鐘機走動的聲息,他的呻吟和呼喊,似乎一切都寂然,象在哀悼何種可憐憫的東西似的。因此她恐懼了,覺得一種不幸的朕兆已明顯地鋪在她的眼前,並且還有無數可怖的事情跟著那後面。

  「我的天……」

  當她忽然見到他似睡般倦倦地眯合去眼簾,憂慮便告訴她這是昏迷,於是她知道這病症的程度了,把整個的頭放到腿上去,忍聲的慟哭著。

  雖說有時他也曾從昏迷裡清醒,喊著口渴,並且象平常人一樣的安靜,向她說許多安慰的話,其中還夾些屬￿愛情的甜蜜的語言;但危險的感覺已盤踞了她的全心,使她無法疑惑到這是昏迷的反證。

  真的,他的清醒還不到五分鐘,便又苦痛地呻吟,和野人一般的呼喊,至於又昏迷。

  「當然!在飛來峰上我倆要照個相!……」有一次他忽然這樣的囈語。

  這自然是給她一個更大的刺激……她哭了,眼淚大顆大顆地從臉上落到胸前去。

  「真不該度什麼蜜月!……」她懊悔了。

  象她這樣的境況,自然,惟一的光明便是醫生的來到,而且從其口中吐出福音——說是擔保這個病症絕無危險,只是極平常和很輕的一種感冒;那末她就不再去度這個蜜月,也就一切都很滿足了。

  果然。在她熱烈地,迫切地,並且象恭候著神聖降臨那樣的希望裡,醫生終於進來了。

  「我們的救星!」她幾乎歡欣得要這樣喊出來。

  可是醫生卻保持著他那英國人的傲慢,高昂的身體筆直著,長而硬的腿兒不曲地走進來;雖說曾看見她那種親摯的懇切的歡迎,也旁若無人一樣的把手套慢慢地脫下,慢慢地塞進褲袋去,又慢慢地脫下帽子。因此,她有點焦急了,便用英語對他說:

  「先生!我希望你能快一點診視這個病人,因為他是很痛苦的。」

  醫生從眼鏡旁邊看她一下,懶洋洋地說:「可以容納你的要求。」這才從他的助手給他測驗熱度表,聽筒,以及別種器具。

  因為他這時正在昏迷,所以空間便寂寥了。醫生好象很用心的考察著病人的病症。那個助手便無聲無息地站在醫生身邊。在這時,她張大眼睛,不動的向他發怔。似乎肩背上負著超過她力量所能負的重載……並且,那些「時疫」,「危險」,「不幸」,和「歡樂」,「蜜月」,「西湖」,……種種的字眼便恍恍惚惚地在她的腦裡飄來飄去……血在她的脈管裡沸騰著!……眼淚停止在她的眼珠上面……

  醫生的全身無論那一部分假使有點動作,她整個的靈魂便震動了:她是希望但又徬徨地等待著醫生的判決。

  她本想在醫生的臉色上面辨別出吉凶,然而醫生卻始終保持他那種傲慢的鎮靜。

  「……保佑我們……」同時她又這樣的願望。

  忽然在她的眼裡這宇宙整個的變色了——那是醫生放下審察病症的器具,聳一下肩膀,向她說:

  「憑醫生應有的忠誠,我告訴你,太太!這個病人犯的是近來最流行的危險的時疫——猩紅熱。我並以醫生的天職,立刻將這個病人送到醫院去……」

  也許這一類的話,做醫生的人是說慣了,不覺得是含著怎樣大的悲哀和絕望,所以不動於心,而依舊保持他的那種常態。

  可是她已經失了知覺,暈倒了。

  於是助手引著幾個僕役抬進一架軟床,把這個病人送走了;她從椅邊勉強地站起來,飄飄茫茫地和醫生跟在那後面。

  「我希望你給我幫助,我要留在這裡陪伴那病人!」到了醫院,她的神志稍微清醒,向醫生哀懇地要求這個。

  醫生似乎覺得很可笑,想了想,便拒絕了她。他說:

  「可惜醫院裡向來沒有這種規則,並且這樣對於病人很無益的,因此我不能應許你,太太!」

  那末,她只好放下一切,帶著眼淚回來了。

  在旅社裡,無論茶房們,客人們,對於她的這件事情怎樣的閒談,怎樣的作為一種資料去消磨他們富裕的時光,她都不去管,只是倒在床上,沒有眼淚也沒有聲音的嗚咽著;有時全個的身軀震顫著,有時又象死屍那樣的不動……總而言之,她的一切已混成了將狂或將死的一種狀態了。

  到了夜半,那無望的希望忽來激動她,使她複醒,才又這樣想:

  「假使……那就不再度蜜月去,我的所有也都算滿足了,」

  然而正在這個時候,茶房進來了,他象戲臺上的道白那般的告訴她:

  「寶隆醫院剛才打電話來,要你馬上就去,說是你的先生沒有救了……」

  (1927年5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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