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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舫(2)


  他點一下頭,便坐到先生的那張太師椅上,一面從袖口裡拿出一塊疊得規規矩矩的綠綢手帕,擦他額上的汗;這自然比先生闊,也漂亮多了。

  先生卻連連地含笑說:「寬衣!寬衣!」

  當先生轉過身的時候,這個陳師伯不禁地就哈哈地笑了起來。

  「何事?」先生問,「如此狂歡,得意乎?」露出欲恭賀某種喜事的笑容。這時,學生們都懂得陳師伯打起哈哈的緣故,大家便波動一下,丟眼色和拉鬼臉又混合的發生了,但同時他們又感到一種微微的懼慮和心虛。

  「看你的身後面。」陳師伯忍住笑,說明了。

  先生於是歪扭起頸項,臉兒全側著,看望自己的背後,手兒又幫助著去尋覓。

  那仄仄的紙條子被檢得了從屁股上扯下,先生看見那上面有字,不自覺的一口就念了出來:

  「尿壺!」這聲音卻說得很響亮。

  大家就隨著哄笑,陳師伯也另外打了兩個哈哈。先生惱怒了,他大聲哼道:「誰做的?」

  笑聲止住了,大家默默地坐著,都不答應。

  「誰做的?說!」先生怒目的望著大家。「不說,每個人都要打三十——」

  讀書聲卻慢慢地悠揚起來。

  「不要念!」先生走到桌邊,用那個木塊子打一下,就接上說:「快說!……這是你做的麼,李葆章?」

  「不是我。」近於戰慄的聲音。

  「你呢,陳禮元?」

  「不是我。」

  「是誰?」先生又逐一追究。

  然而每一個的答話都是「不知道。」這可使先生更惱怒了,拿起那兩尺長一寸多寬的竹板子,在手上舞了一下,便喚道:「你來,陳禮元!」

  「不是我……」他分辯說,有點哭樣了。

  為了自己的安全,避免責任,大家的眼光便注視到碧舫。

  碧舫卻裝做無事般,安靜地動著唇兒,默念他的書。

  先生是會意了。

  他暴聲的說,「碧舫!是你做的……我也知道……你總是劣性不改……來,打三十!」

  「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是我?」他還想強辯。

  「這是你的筆跡……」其實先生撒謊,那紙條子在他忙忙地看後,就掉在痰盂裡了。

  「不是我……」同時他哭了。

  幸而好,陳師伯是漂亮並且和藹的人,他終於勸解先生,這場小小的風波,便平靜的過去了。

  「哼,孺子真不可教!」先生還歎息般,憤憤地對陳師伯說。

  這書齋於是又喧嚷起來。大家的心都安穩了,碧舫也揩幹眼淚,潤濕過的眼睛又含著無限意思的向四周溜望。

  「快念!」這聲音又重新響亮了。

  不久,道士模樣的陳師伯告別了。那隨他而來的陽光,這時只剩得殘照留在牆角;在天空,許多喜鵲唶唶的叫著飛翔,晚霞的彩耀也漸漸地呈露,映出許多羽翼的影子飄颻在空間。學生們放學的時候近了。

  於是,這個老秀才,照他固定的規律,便莊嚴地端坐著,拿著竹板子,揚聲道:「拿書來背!」木塊子又助威的響了一下。

  順著次序,陳禮元第一個便踽踽地走前去,嘴裡咕嚕著,眼睛呆呆地盯在那本初開端的詩經上面。第二個便輪到碧舫了。

  他的腳步故意遲延的畏縮著,臉兒發呆,手指頭不住地搔他的頭髮,然而那本幼學瓊林,終須放在先生面前,自己規規矩矩地轉過身,開始他困難的工作。

  「天將雨……」他重複的念。

  「天將雨」,先生便提醒他一句,「而石燕飛……」

  「而石燕飛……」然而他又停住了,雖說兩條腿歪來歪去的擺著,和別人一樣,並且食指頭還放在嘴角。

  先生又提醒他三次,卻生氣了,把書本從他的耳邊丟到地上,喝道:「拿去!跪在香爐前讀熟!」

  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上滾下來,彎了腰,他拿起書便跪在土地上,面對著「大成至聖」那紅紙塊,啞聲的念,一會兒便不住地想到擲骰子上面去了。

  「陳禮元?……陳葆章!」

  這聲音突然奔來,原來是先生哼著一個一個的姓名,開始放學了。因此,碧舫的心裡才焦急起來,尤其是看見同學們都匆匆忙忙地疊書,收拾筆硯,打書包,以及故意給他刺戟似的,含糊而又大聲地向先生告別,腳步是那樣又輕快又響亮的一溜就走了。

  「叩學了!」他於是感到,這才有點難堪,但同時,在另一方面,他又希望他的姓名,會從先生的黃牙齒中間滑出來,他以為這樣是很可能的;於是他就傾耳靜心的聽。

  「該叫我了吧?」他不曾間斷的想。

  可是,從第一到末尾,全走了,這空敞的書齋中,只剩他一個,其次就是先生了。

  他發覺先生注視到他,便裝起勤勉的模樣,抖起嗓子了,念道:「天將雨……」其實,他是悄悄地等待先生放學的聲息。

  「別念了!」先生終於叫他。「拿來……」隨著便高高地舉起竹板子,當碧舫走近身旁時候,在帶著怒恨的唾駡教訓聲中,那竹板子就一上一下的飄著,肉和竹片相碰的聲音也就連著拍拍飛起。

  「哎唷……」他哭了,這自然是先生特別用力;因為在往時,象這樣伸出手去給先生打手心,這在碧舫,是一件平常而且習慣的事了。

  拍拍的聲音停止時,先生便用厭惡的聲音叱道:「回去!」接著他又歎息般,憤憤地自語了:「哼,孺子真不可教……」

  手心雖說在發燒,痛得癢癢的,但得了放學的命令,在碧舫心裡,也就滿足了;他走到坐位,慢慢地——其實是非常急促地卷他的白佈滿了墨印的書包,又照例含糊地向先生告別。先生用赭色指甲剔著黃牙齒,神氣懶洋洋地沒有理他。

  走出門外,他就吐出鮮紅的舌頭來,舐他發燒發癢並且發腫的手心;另一隻手,擦乾了眼淚,就去摩扔他因長跪而麻木的膝髁蓋。他心裡發狠的咒道:「餓死的,這窮秀才!」

  在路上,一切的事情他似乎都忘卻了,一心一意的只計劃應該怎樣去撒謊,掩飾過叩學,以及津津地想念著晚飯上,那一鍋香氣騰騰的芋頭燉牛肉。

  (1927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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