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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度蜜月去的人兒(2)


  自然咧,在愛情熱烈的懷抱裡,無論是車輪的輾軋,汽笛的鳴叫,人聲的嘈嗷,……任何一種的聲音對於他們倆都失去了擾亂的力量了。這樣,他們倆便無夢地睡到第二天的清晨。

  「明天這個時候就要到上海了。」他看見她也醒了,便說。

  「後天這個時候必定到西湖了……」她回答,尋思一下,臉上又飛起一陣可愛的紅潮。

  他見著,便急急鼓起嘴唇……可是她躲開了,並且用手兒遮掩著,眼光卻閃起一種明媚。

  「給我吧!」

  「不!」

  但她又把舌尖放在唇邊活動著,故意的作著誘惑……

  其實,到結果,兩個人又給愛情留下了紀念,同時瘋狂地擁抱和瘋狂地接吻起來了。

  等到陽光射到床上來,覺得不能再躺了,他才替她扣好襯衣,穿上長袍,鞋子,……象女婢一樣的伏侍她,種種的事情都做妥貼了,自己也隨著去穿衣。

  在盥漱的時候,她故意用命令的口吻叫他來卷袖口,他含笑地照辦了,並且打開她的百寶箱,取出各種化妝品,為她預備。接著,他把撲粉在她的臉上,頸上,胸脯上,輕輕地拍起來,又把胭脂在她的唇上畫了畫,最後還把香水灑滿她的衣衫。

  「你看,」她指著鏡子說,「真是一個遍天下尋不到的奴隸!」

  他故意的發怒了:「什麼!這是你說的話麼?」

  「你生來就是——」

  「你還敢說?」

  她得意地笑了,任他在她的酒窩之上吻了一個長吻,這樣小小的玩意兒的風波便平息了。

  於是她也打開他的百寶箱,把刮鬍鬚的保險刀拿出來,安配好了,便笑著說:

  「來,我替你刮一刮。」一面把刷子調和著香胰子。

  「我臉上沒有鬍鬚。」他拒絕她。

  「讓我試一下不好麼?」

  「我害怕……」

  「不要緊,」她說,刷子便向他的唇邊刷去,白的胰子沫卻胡亂地塗滿了臉上。

  「危險!」他的頭在她的手下開始掙扎了。「象這樣,我可不敢來。」

  「不要緊……」她依然想動手。

  「得了!你看那鏡子,我簡直成為戲臺上的丑角了。」

  鏡子裡面的影子確是很滑稽,她看見了,便笑得彎起腰兒,無力地伏到沙發去;刷子落到地上。

  「小心那刀子!」他趕急的喊,因為保險刀還拿在她手裡。

  她還在笑。

  「真胡鬧得沒有樣子!」他咕嚕著。

  她便站起來,笑態盈盈地,從臉盆裡絞幹了手巾,說:

  「賠你這個吧。」

  接著,午餐便送進來了。

  因為他突然嗅見了一股氣味,便皺一下眉頭,低聲地告訴她:

  「我嗅見了一種氣味,怪不好的,似乎是茶房剛才帶進來的。」

  關於這一點,她完全同意了。因此,在那個茶房進來收拾叉盤的時候,他們倆便注意他。

  「的確是。」他說。

  「並且還象有病……你看他的眼睛全紅了。」

  然而這樣的小事,在他們倆幸福的生活裡面,隨著也就忘卻了。

  用過午餐,他們倆又緊緊地挨著,悄悄默默地思想著西湖,和到了西湖以後關於他們倆的一切。所以,他們倆有時竟因想像所得的快樂而忘形了,夢囈一般的說著許多含情的,甜蜜的,或是近於所謂肉麻的話。並且,常常受了某種事物的暗示,又做出異樣的各種動作。譬如想著在冷泉裡面洗腳的時候,她的腳兒便在地上舞擺起來;想著在蘇堤上競走的時候,他便快樂地嚷道:「呵,我跑贏了!」凡此種種,假使旁的人看見了這樣舉動,大約要嘲笑他們倆發了瘋病了。

  其次,也曾在那個時間裡面留下痕跡的,便是他從百寶箱的夾袋中取出他們倆的合影,並且在那上面題了一首詩:因此,他們倆又經過了一種值得紀念的狂吻和擁抱了。

  這一個下午,在不知覺間,他們倆又悄悄地度了過去。

  於是天又依舊的漸漸地黑下來,電燈也明亮了,茶房又知禮的輕輕地叩了兩下門兒,把晚餐送進來。這一個進來的茶房很年青,漂亮,頭髮用油膏漿著發出溜溜的光,衣服也很乾淨,是所謂上海的小白臉;因此,他想起那個呆板的,並且滿著臭味的山東茶房,便問:

  「那個呢?」

  聽了,這個茶房便急急站直了身體,臉上滿著笑容,恭恭敬敬地回答:

  「阿三?儂阿有事體?伊病的交關利害來兮!」

  雖然他們倆不會說上海話,但在其中的腔調裡,卻能知道一些意思。

  「什麼病?」他問,同時在他的嗅官裡,仿佛還盤旋著那種氣味。

  「呵,儂還勿知道,格些辰光,上海的時疫凶的來,伊總歸也是格種病痛。」

  時疫……這些字眼似乎有一種異樣的力量,很迅速地就通過了他們倆的神經,尤其是他;但同時他又覺得在上海並沒有好久的耽擱,這一件頗可怕的新聞也就不在意了。

  但不久,在他們倆的幸福,歡樂,康健的生活裡面,忽然生起不快意的事來了,那是在他們倆喝過了雞湯,當他用刀鋒去切開牛肉扒的時候,猛的發覺了那裡面有一蟲類的黑點。

  「蒼蠅!」他失聲的喊,立刻便覺得胃囊裡面起了變動,欲嘔般的在作惡。

  當然,這一個晚餐是這樣的便結果了。

  她,她雖然也覺得自己的喉管裡有什麼不潔的東西,但看見他那樣的愁著眉,苦著臉,便制住了,並且在另一個提箱裡,取了人丹給他,又把極貴重的香水灑滿一室,去侵伏別種氣味。

  「沒有什麼。」

  他雖想安慰她,可是那胃囊裡面的擾亂已漸漸地使全身感到不舒服了。

  「怎樣?」她時時擔心的問。

  「不要緊的。」

  然而,他終於須要躺下去,極力用笑貌去掩飾那為身體不適而生的苦悶了。

  他雖然還依樣把手臂放在她的頸下,挽著,讓她的臉兒睡在胸上,另一隻手臂便抱著她的腰間……但到了夜半,他從亂夢裡驚醒,忽然把她推開去,並且把自己整個的身體睡到白緞子的棉被外面;因為他的眼睛酸痛著,喉嚨又象癢又像是麻,全身被一種內部的火燒得發起了狂熱,頭腦苦痛,四肢無力……

  「怎麼?你?」她似乎感到身體周圍的空虛,醒來了,因不見他在被窩裡面,便驚詫的問。

  「沒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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