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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度蜜月去的人兒(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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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要是感化于歐洲文明的新人物從自由戀愛而結婚,那末,他們倆的蜜月生活,其地點差不多都選擇在杭州的西湖了。這自然是因為中國的境域裡面沒有別的地方比這個更好的——或說是更適宜於這種人之情懷的緣故。所以,這一對從北京度蜜月去的人兒;雖然他們倆都不願因循別人的前例,曾想獨開一條新的途徑,但經過了幾次商量,兩個人終於異口同聲的說:「還是到西湖去吧。」這自然是因為時間的經濟和旅途方便的緣故了;否則,要是他們倆願意到日本或是意大利去,都是很可能的。可是在國內,而這樣的一個地點,卻頗費他們倆的躊躇了。 決定了這個地點問題的當天,正是他們倆各自忙著第二天行結婚禮的那時候,兩個人坐上一輛馬車了,從景山東街到琉璃廠去,在商務印書館買了一本西湖遊覽指南,和一冊西湖風景畫片,……並且在回來的路上,他們倆又同時想起了還須要一幅西湖全圖,於是馬車已走到了天安門,又折向東安市場去了。回家後,還不曾脫去帽子和解開斗篷,兩個人就坐在軟軟的沙發上,打開這些東西,頭髮挨著頭髮,慢慢地看著;有時彼此閃起眼珠,相對的笑了。 「我們倆要在飛來峰上照個相。」在看著畫冊時,她忽然歡悅的說。 他聽見了,便用同意的柔和的聲音回答:「當然。」 關於這種就要結婚的人兒摩著臉頰,看他們倆度蜜月地點的心情,似乎用盡了字典上的名詞,還不能形容得確切;但可以攏統的這樣說:他們倆的時間,從太陽正中至於夜色濃厚,是完全不經意的用在這個上面了。這一夜,雖說是躺在異樣的床上,但兩個人卻做起同樣的夢了。第一,很美麗地展在他們倆眼前的,是將行婚禮和正在行著婚禮時的情形,和他們倆自己的心的變化。譬如主婚人是怎樣帶著教訓和勉勵的意思說著贊詞,證婚人怎樣用歡愉的聲音讀著證書,證禮人怎樣尊嚴地高誦著禮節,和女儐相,男儐相,是怎樣互相地交換了他們倆的信物——戒指,以及……凡是極華麗的婚禮所有的程序,他們倆都毫無遺忘的細細地想到了。在其中,最使他們倆想著而覺得心兒特別醉迷迷的,便是在行禮時可不可用眼光偷看的這個猶疑了。其次,那自然要歸到照相這上面了。他們倆想著應該用怎樣的態度,使這個惟一的永遠紀念品更美麗;譬如眼睛是直向前面張開還是低向腳頭眯著?臉兒是挨近些好還是端莊些好?……此外,他們還想到腳步勻整地走進那又華美,又精緻,又充滿著溫柔和歡樂之空氣的新房子——所謂愛情之巢去,當並肩坐到墊有鵝絨腰枕的沙發上,彼此的手兒握著,心兒跳著,眼光帶點羞答的看著,第一句說出來的是什麼話呢?……凡此種種都很緊要的在他們倆的思想裡慎重地考量了。 「幸福是為我們倆……」 等到因了某種感覺而輕聲地說出這樣的話時,關於這婚禮的問題才稍稍地算是平靜了。 但接著而起的,並且更複雜,更邃遠,更使他們倆費神去思想的一個夢,又很美麗地展在他們倆的眼前了:這是想著度蜜月到西湖去的事。因為他們倆在白天已看了關於西湖遊歷的書畫,和兩個人曾細心地去領會,去觀察,以及思慕和談論到了該處之後的各種歡樂,所以,雖然西湖的一切現象在他們倆的心中還難免是很飄緲的,但思想起來卻已有了根據了。於是他們倆覺得一對美人兒,悄悄地緩步在三潭印月裡的竹徑上,低語著,是他們倆自己。乘一隻小小的畫舫歌唱於湖心,是他們倆自己。清風飄來了一陣荷香,使得心兒更加濃郁的,也是他們倆自己。總而言之,宇宙間所有歡樂的事,發生在這個西湖的,他們倆都把來放到自己的身上了。並且,在這個從北京到杭州去的旅途上,他們倆也極力的想著許多歡樂,好象明媚的春光,清婉的鳥語,燦爛的花枝,一切人間所罕有的幸福,都將為他們倆而開展了。 前途充滿著光明——象這一句輝煌的話,假如拿去形容他倆那時候的思想,卻就變成很枯澀了。 所以在解下水紅色的輕紗,在行過婚禮之後的晚上,他們倆又開始這樣的談話了: 「明天和以後的事情我都想得周到了。你呢?」 「我也和你一樣。」 「我想明天再去買兩件隨身用的東西,後天就可動身了。」 「我也想到了,和你一樣。」 於是第二天的清早——其實太陽的光已斜斜地映到窗外的丁香樹上,女僕已把早點代吃了,就午飯也已頗久的等待著主人。——他們倆很興奮但又很疲乏地從床上起來,洗漱了,修飾了,便坐上馬車到王府井大街去,在福隆洋行買了兩個小小的手提「百寶箱」,是極上等的皮制的,一個腰圓形和一個長方形。象這樣的箱子,是專專預備給為歡樂而旅行的人們;關於男的,那裡面有日記本,自來水筆,鏡子,括鬍鬚的保險刀,刷子,香皂,……等等。而女的,便更富裕了,除了那些應有的物件,而保險刀不算外,又添了撲粉,香水,胭脂,壓發針,畫眼睛和眉毛的墨炭,……凡是女人平常的妝飾品,全整整齊齊的安排著。等到回了家,把這兩個提箱平平地放到鋪著印度呢氊子的桌上,重新打開,重新一件一件的拿起,放下,有時試了試,或是……在他們倆的眼底,這些玲瓏精緻的小東西便越覺得可愛了。最後,他們倆把二張三寸長的合影放到那每個裡面的夾袋中去,兩個人不自禁地用力的擁抱著了。 「用具的完備也象我倆的美滿!」 雖然他們倆曾細膩地顧慮著還有什麼須要的東西,但想了又想,終於默默歡欣地說出以上的那句話。 於是又極甜蜜極愉快地度過了一夜,當天色漸漸地黎明,他們倆度蜜月去的生活就開始了。 那時候女僕因恐怕主人睡熟,誤了時候,便輕輕聲地叩著門兒。 「曉得咧。」 然而他們倆已經起來很久了。 將一捆鋪蓋,兩隻衣箱,在馬車的頂上安頓妥貼了,車夫勒緊了一下韁繩,白色的馬便伸動那雄壯的四腿,跑開了,於是這一對度蜜月去的人兒,用他們倆同樣的愉笑,告別那間曾如醉般睡過兩夜的新房,以及為他們倆讚頌快樂的那些僕人們。 「希望的蓓蕾開放了!」 兩個人時時這樣低語。 因為買的是頭等車票,所以無論在三等的售票門口,擁擠著怎樣多的人,怎樣的吵嚷,而他們倆已安安逸逸地走進月臺,坐在特別安置著沙發的車廂裡面了。 在這樣專為官僚貴族富人們設備的車廂,客本不多,常常一個人便可佔有一間房子的,因此他們倆也照樣。雖說那裡面的地方很寬敞,假使把身子躺下去也是很富餘的,可是他們倆卻緊緊地挨著,好象思睡的人那樣的軟弱,無力,或說是和遇見了什麼可怕的事情而彼此倚侍的情形一樣,幾乎兩個臉兒變成一塊了。有時,他們倆無意中在鏡子裡發現了有一個臉兒貼著玻璃窗向裡面偷看,甚至有一次見得很清楚,那是一個衣服似乎很闊綽,也象某部的司長或參事模樣,帶著希奇和羡慕的神氣,用黃皮的手指頭捏著八字鬍子,眼光遲笨地向著裡面…… 「不管他!」 他們倆卻始終抱著這種主意。 不久,又似悲壯又似激昂的叫了三聲汽笛,車輛便轉動了。 在經過的路上,當火車停在某個村鎮的站上時,雖說上下的客,小買賣,叫花子,大家吵鬧成一團,但他們倆還是安安靜靜地緊緊的挨著,無語地微笑,以及做著一對愛人兒常做的種種愛的表示。可是有一個時候卻象沉思,並且靜默得很長久,兩個身體都似乎失了自動力那樣的隨著火車震動和顛擺了。到後來他疑惑她是疲倦了,便低聲的問她: 「你想睡麼?」 「在幸福裡永遠是興奮的。」她仰起頭,回答。 「那麼你又想——」 「但是我不能告訴你,因為那是太歡樂了。」 「不告訴我也曉得。」 「你說!」 「西湖……」 突然的擁抱和接吻,經過了這樣,他們倆便又安靜下去,各自悄悄地想著西湖——無限歡樂等待著他們倆的西湖了。清白地沉醉在這種幸福的理想中,不自覺間火車已抵到天津了,他們倆因為買的是聯票,所以任那種的擾亂過後,另一個火車頭又拉著他們倆走了。 她是四川人,是乘京漢車來到北京的,不曾走過津浦路,因此他很想告訴她關於他所經歷的故事,和何時可以到何地,以及泰山在晨霧裡面是怎樣的美…… 可是她用另外一種情緒來告訴他。 她柔聲的說: 「我極願意聽你這樣講白話,但我更喜歡的卻是悄悄默默地聽你心兒的跳動。」 他好象發了狂,興奮地張開手臂,把她的全個臉兒抱在胸前了,並且用著力,嘴唇吻著頭髮。 等到她的眼睛對望著他,把手兒摸著頭髮,她才喘過氣,含嗔的說: 「你看,把人家的頭髮弄得膠濕的……」 於是她打開百寶箱,把小小精緻的梳子慢慢地理好了頭髮,便在日記本上寫了幾個字,並且遞過去給他看。 他便輕輕地念出來了: 不要放肆呀,菡! 得小心鏡裡的人兒呵。 「不怕醜!」她似乎帶點傲慢嘲笑他。 但是他也打開百寶箱,把日記本拿出,便在那上面寫道—— 眼光在無意中遇合著, 又都默默地微笑了! 「給你吧。」他把日記本給她,同時和那枝深深地吻過的自來水筆。 她也照樣,把自己的筆兒深深地放到嘴裡去,似乎用舌尖舐著,然後從薄薄紅潤的唇兒邊拿出來,含著羞答地送給他。 他不曾說話,但又照樣的送了過去……兩個人這樣無聲無息的玩著,於是天漸漸地黑了,茶房送著晚餐進來,電燈也隨著明亮。 這一夜,雖然火車上面的設備,縱是頭等的車廂,都遠不及自己新房那樣的又華麗,又藝術,又妥貼,但他們倆因了歡樂和幸福,也就很甜蜜地,並且近於忘我地睡著,和前兩夜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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