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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節


  離開我的故鄉,到現在,已是足足的七個年頭了。在我十四歲至十八歲這四年裡面,是安安靜靜地過著平穩的學校生活,故每年一放暑假,便由天津而上海,而馬江,回到家裡去了。及到最近的這三年,時間是系在我的腳跟,飄泊去,又飄泊來,總是在渺茫的生活裡尋覓著理想,不但沒有重覽故鄉的景物,便是弟妹們昔日的形容,在記憶裡也不甚清白了,象那不可解得的童時的情趣,更消失盡了!然而既往的夢卻終難磨滅,故有時在孤寂的淒清的夜裡,受了某種景物的暗示,曾常常想到故鄉,及故鄉的一切。

  因為印象的關係,當我想起故鄉的時候,最使我覺得快樂而惆悵的便是中秋節了。

  在閩侯縣的風俗,象這個中秋節,算是小孩子們一年裡最快樂的日子了。差不多較不貧窮的家裡,一到了八月初九,至遲也不過初十這一天,在大堂或客廳裡,便用了桌子或木板搭成梯子似的那階級,一層一層的鋪著極美觀的氊子,上面排滿著磁的,瓦的,泥的許多許多關於中國歷史上和傳說裡面的人物,以及細巧精緻的古董,玩具——這種的名稱就叫做「排塔」。

  說到塔,我又記起十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在許多表姊妹表兄弟的家裡,都沒有我的那個塔高,大,和美了。這個塔,是我的外祖母買給我們的,她是定做下來,所以別人臨時都買不到;因此,這一個的中秋節,許多表姊妹表兄弟都到我家裡來,其中尤其是蒂表妹喜歡得厲害,她老是用她那一雙圓圓清澈的眼睛,瞧著塔上那個紅芙蘆,現著不盡羡慕和愛惜的意思。

  「老看幹麼?只是一個芙蘆!」我的蓉弟是被大人們認為十五分淘氣的,他看見蒂表妹那樣呆呆地瞧著,便這樣說。

  「我家裡也有呢!」她做出不屑的神氣。

  「你家裡的沒有這個大,高,美!」

  「還我栗子!都不同你好了!」蒂表妹覺得自己的塔確是沒有這個好,便由羞成怒了。

  「在肚子裡,你能拿去麼?」蓉弟歪著頭撅嘴說,「不同我好?你也還我『搬不倒』!」

  於是兩個人便拌起嘴來了。

  母親因為表姊妹表兄弟聚在一處,年齡又都是在十歲左右,恐怕他們鬧事,故常常關心著。這時,她聽見蓉弟和蒂表妹爭執,便自己跑出來,解分了,但蒂表妹卻依在母親身旁,默默地哭著。

  「舅媽明年也照樣買一個給你,」母親安慰她。

  「還要大!」蒂表妹打斷母親的話,說著,便眼淚盈盈地笑了。

  我因為一心只想到北後街黃伯伯家裡去看鼇山,對於這個家裡的塔很是淡漠,所以說:

  「你如喜歡就拿去好了,蒂妹!」

  她驚喜地望我笑著。

  「是你一個人的麼?」然而蓉弟又不平了,「是大家的,想一個人做人情,行麼?嚇!」

  「行!」我用哥哥的口氣想壓住他。

  「不行!」他反抗著。

  母親又為難了,她說:

  「得啦!過節拌嘴要不得。我們趕快預備看鼇山去吧。」

  「看鼇山?」蓉弟似乎很歡喜,把拌嘴的事情都忘卻了。「大家都去麼?」他接著問。

  「拌嘴的不准去。」

  「我只是逗你玩的,誰和誰拌嘴?」蓉弟趕緊去拉蒂表妹的手。

  「不同你好!」她還生氣著。

  「同我好麼?」我問。

  她沒有答應,便走過來,於是我們牽著手,到我的小書房裡面去了。

  在表姊妹中,我曾用我的眼光去細細地評判,得到以下結論:

  黎表姊太老實,古板,沒有趣味;

  芝表姊太滑頭,喜歡愚弄人,不真摯;

  梅表妹什麼都好了,可惜頭上長滿癩瘡;

  輝表妹真活潑,嬌憨,美麗,但年紀太小,合不來;

  只有蒂表妹……我沒有什麼可說了。

  這時候我和她牽著手到書房裡,而且又在母親和蓉弟面前得她默默地承認同我好,心裡更充滿著榮幸的愉快了。我拿出許多私有的食品給她,要她吃,並送她幾張關於耶穌的畫片,末了還應許她到西湖去,住在她家裡。她說:

  「你同我好是真的麼?萱哥!」

  「騙你就是癩狗!」

  「怕舅舅和舅媽不准你去我家裡吧?」

  「那不要緊!你說是姑媽要,還怕什麼?」

  「那末你念書呢?」

  「念書?」這可使我躊躇了。因為那個舉人先生,討嫌極了,一天到晚都不准我離開桌子,限定背三本《幼學瓊林》,《唐詩》,《左傳句解》和念一本《告子注》,以及做一篇一百字的文章,默寫一篇四百字的書,模仿一張四方格的大字,真使我連吃飯和上廁的時候都詛他;然而他依樣康健,依樣用兩寸多長的指甲抓他的腳,頭,耳朵,和哭喪著臉啞啞地哼著「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有時瞌睡來了,便團了一根紙捏放到鼻孔裡旋轉著,打著「汽,汽」的噴嚏,將鼻涕濺散到桌子上,又拍了一下板子說:

  「念呀……」

  他的臉……

  「你怎麼不說話呢?」蒂表妹突然推一下我的手腕,說。

  「念書可就不好辦了!」我皺著眉頭。

  「不管他——鬼先生——不成麼?」

  「不成。」

  我們於是都沉默著。

  經過了半點多鐘,表姊妹表兄弟們便跑進來了,嘻嘻哈哈地,現著極快樂的樣子。

  「我們馬上就看鼇山去了!」賓表哥說。

  「你不去麼?蒂妹!」黎表姊接著問。

  「我不想去了。」蒂表妹沒有說什麼,我便答道:「你們去好了。」

  「又不是問你!」蓉弟帶著不平的諷刺的意思。

  「不准你說話!」我真有點生氣了。

  幸得母親這時候走進來,她似乎還不曾聽見我和蓉弟的爭執,只問我:

  「萱兒!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搖一下頭,表示沒有做什麼事。

  母親便接著說:

  「看鼇山去吧。」

  「我不去。」

  「為什麼呢?」

  「不為什麼。」

  「那麼,」母親向著蒂表妹說,「你去吧。」

  「我也不去。」蒂表妹回答。

  「也好。你們好好地玩,不要拌嘴。」

  於是母親領著表姊妹表兄弟們走了。

  看鼇山,這是我在許多日以前便深深地記在心上的事;但現在既到了可看的時候,又不想去,自然是因為蒂表妹的緣故了。

  「你真的不想去看鼇山麼?」母親們都走去很久了,她又問。

  「同你好,還看鼇山麼?」

  她笑了。

  天色雖是到了薄暮時候,烏鴉和雁子一群群地旋飛著,陽光無力的照在樹杪,房子裡面很暗淡了,但我隔著書桌看著她的笑臉,卻是非常的明媚,豔冶,海棠似的。

  「只是蒂表妹……我沒有什麼可說了。」我又默默地想著在表姊妹們裡所得的結論。我便走近她身邊去,將我的手給她。

  「做什麼呢?」她看見我的手伸過去,便說。

  「給你。」

  「給我做什麼呢?」她又問。

  「給你就是了。」我的手便放在她的手上。

  「你真的同我好呀!」她低聲地說。

  「誰說不是?」

  「也學舅舅同舅媽那樣的好麼?」

  「是吧?」我有點猶豫著。

  「舅舅同舅媽全不拌嘴,這是媽告訴我的。」

  「我們也全不拌嘴。」我接著說。

  「這樣就是舅舅同舅媽那樣的好了。」

  「那你還給我親嘴。」

  「親嘴做什麼呢?」

  「你不是說我們象舅舅同舅媽那樣的好麼?舅媽常常給舅舅親嘴的,我在白天和夜裡都瞧見。」

  「是真的麼?」

  「騙你就算是癩狗!」

  「那……那你就……」

  她斜過臉來,嘴唇便輕輕地吻上了。

  明透了的月亮,照在庭院裡,將花架旁邊的竹林,疏疏稀稀地映到玻璃窗上,有時因微風流蕩過去,竹影還搖動著。我和蒂表妹默默地挨著,低聲低聲地說著端午節的龍舟,西湖的彩船,和重九登高放紙鳶,以及賭紙蝦蟆,踢鍵子……說到高興了,便都願意地,又輕輕地親一下嘴。

  「你看!那是兩個還是一個?」當我們的臉兒偎著,她指著窗上的影兒,說。

  「兩個。」我仰起頭去,回答她。

  「是一個。」她又把我的臉兒偎近去。

  「真是一個!」這時我的頭不仰起去了。

  「好玩!……」她快樂極了,將我的臉兒偎得緊緊地,眼睛斜睇著窗上。

  我們這樣有意思地玩著,大約只有一點多鐘,母親和表姊妹表兄弟們都回來了,蓉弟便自己誇獎地在我和蒂表妹面前說:

  「鼇山真好,好極了!龍吐水,還有……還有……嚇!龍吐水!」

  黎表姊也快樂地說:

  「種田的,挖菜的,踏水車的,……全是活動的,真好看!」

  「你喜歡看鼇山麼?」我偷偷地問蒂表妹。

  她搖一下頭,又撅一下嘴;便也低聲地問我:「你呢?」

  「我也不。」

  不久,我們都到大天井裡,吃水果,月餅,喝葡萄酒,並賞月去了。

  母親伴著我們這一群小孩子玩著,猜謎的猜謎,唱歌的唱歌;其中只有蓉弟最貪吃,而且喝了三四杯酒,臉兒通紅了,眼睛呆呆地看人,一忽兒他便醉了,哭著。

  「醉得好!」我和蒂表妹同樣的快樂著。

  這樣的到露水很濃重的時候,母親才打發我們睡去。因為我的身體虛弱,雖是年紀已到十歲了,卻還常常尿床,所以我的乳媽(其實早就沒有吃她的乳了)固執的不要我和蒂表妹在客廳裡睡,把我拖到她的房子裡去了。

  「老狗子!」我恨恨地罵我的乳媽。

  「好好地睡吧。不久天就會亮了,再玩去。」

  「可惡的老狗子!」我想著,便朦朧了。

  第二天我醒來後,跑至客廳裡一看,蒂表妹和其他的表姊妹表兄弟們通通回家去了。……

  真的,自那一年到現在,轉瞬般已是十年的時間了,我從沒有再過個象那樣的中秋節,並且最近這三個中秋節還是在我不知月日的生活裡悄悄地渡過去。表兄弟們呢,早就為了人類間的壁壘,隔絕著;表姊中有的已做過母親了,但表妹們總該有女孩子的吧。惟願她們不象我這樣的已走到秋天的路上!至於那個塔,是否還安放在樓上的木箱裡,每年在八月初旬由小弟妹們拿出排在大堂上最高的層級上,也不可知了。送這個塔給我們的外祖母還康健著麼?故鄉的一切卻真是值得眷念的事!

  (1926年11月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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