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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窮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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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濤已是兩天沒有食物到嘴了,到了第三天,在淡薄的曙光從灰白色的雲幕裡透出時候,他被餓肚鬧醒了:他靜靜地躺在又硬又冷的鋪板上,張開著深陷的圓圓的眼睛,將一種異樣的眼光射到窗外的孤另另地脫盡葉子的棗樹去,想著他故鄉的柚子、甘蔗、蕃茹、無花果,和河裡的鯽魚,蝦蟆、土蛙,以及端午節的蓮子粽,中秋的桂花月餅,……凡是關於可食的東西他都一一的想到了。但僅靠這樣的空想,對於他的餓肚是沒有補益的;於是他又進一步想著那種種東西,一件件的放在床前的桌上;並且桌子一張不夠用,添上了兩張、三張,至於房子裡都陳列得滿滿地了,這才揀其中所最好吃而且是素常最喜歡吃的,慢慢地放到嘴裡去,輕輕地嚼著,吞下…… 「可氣!」然而他終於憤恨了。 在憤恨裡,他又看見到破舊的頂棚,棚上的紙一張一張地倒懸著,象要落到他身上似的;那三面的紙壁,更是醃髒透了,黃黃黑黑地滿著蒼蠅的糞和蚊子及臭蟲的血,而且其中還花花地寫著「和尚討親」,「小林王八蛋」等字樣,這也不知是那個小孩子或成年人留下的紀念。「這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於是他又想著。 這時候,明媚的陽光,從樹上,從屋簷,從窗格上照到他的床上來;同時,又從微風裡送來了一種清脆流利的歌聲。 「妹妹快起來。……」 伯濤聽著,突然微笑了。他急急跳下床去,在破舊的書堆裡撿到了一張「蘇堤春曉」的畫片,跑出門外去了。 唱著歌的,是一個女孩子,她正在掛著書包,在靜靜的胡同裡獨自一跳一跳的走著,是上學去的。伯濤對於這個女孩子,在兩個月前,是非常的喜歡她,常常把畫片給她玩,……可是現在他自己覺得和她還是很有隔閡的,而且更因為有了另一種緣故,使他躊躇著,羞慚的猶豫顯露在他的臉上,他暗暗地說:「這是我幹的事麼?無恥的卑劣!」但是那空空的餓肚裡,卻有一種火樣的東西在作怪著,誘惑他,終逼迫他走到那女孩子面前,現出畫片,說: 「小萊,你看這張畫!」 「把給我,把給我!」她快樂極了。 「你那裡面是什麼東西呢?」伯濤指著她的書包。 「雞蛋糕。」 「把雞蛋糕給我……」他怯怯地說。 「好!」於是她歡喜地走了。 伯濤拿著這把畫片騙來的雞蛋糕,心裡難過極了,他想:「哼!騙了小孩子作早點吃的東西,是多麼無恥,卑劣!」一面卻餓饞饞地吞下去了。可是這小小的幾塊雞蛋糕,在牙齒間,很不曾有什麼感覺的便消化了,那空虛的肚子只是更大更大的空虛著,一種餓火也炎炎地狂熾得越厲害起來。他受著這樣的結果,真完全出他的意料了。當初,他以為吃一點東西是比較沒有吃好些;誰知現在反被餓火更盛的熬煎著了。這時,在他憔悴的臉土,便現露著慘白的餓色,唇兒顫顫地動著,象感著冷意一般的全身抖索…… 「餓死去吧!」他憤怒地默想。 女孩子的歌聲,已隱隱地失滅了;陽光溫柔地鋪在地上,行人漸漸地增多。「我已經做過無恥的事了!」於是他又想,「但這能算作什麼不幸呢?我竟成了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接著他又恐懼地低聲說:「這是毫無疑義的,我今天一定會做一件事!只是一件……這一件……是毫無疑義的!」他茫然地抖索著走向街上去。 當他走到另一個胡同裡的時候。一隻又矮又肥的黑色哈巴狗,頸上的鈴兒叮叮噹當地,從門檻裡跳出來,向他哮哮地叫著,他又感到輕蔑的侮辱的悲憤了。 「人勢利,狗也勢利,逼真是一個勢利的世界!」他想著,一面又慢慢地向前走。 小狗卻緊緊地跟著他的腳後不住地叫著。使他終感到厭惡了,便拾起一塊磚頭,用力的打去。但磚頭卻落在朱紅漆的大門上,發出砰的一聲,然而這意外的結果,他也有點得意;因為住在這個門裡的是富人,並且常常有一個穿著青布大褂的廚子,把大塊大塊的豬肉、羊肉,和白嫩嫩剝了毛的雞,鴨,以及其他貴重的食品,一筐一簍的挑進去,……這些,在他已經餓了兩天的眼睛看去,是一個絕對的仇敵了。 「哮吼……」小狗乖著尾巴在遠遠地望他叫著。 但他已把狗的事情忘卻了,只想著豬肉、羊肉、雞、鴨,等等的味兒;接著又覺到肚裡的空虛,和腿腳的無力了。 「這怎麼辦呢?肚子!」他走向街上去,低頭想著。 秋風習習地吹到他的身上,他又抖索了。 「又餓又冷!……」 正在這時候,一件硬硬的東西碰到他的懷裡來,並且很有力的叫出一種聲音! 「怎麼?」 他仰起頭去,這才看見一個十四五歲的飯館裡的小夥計,站在他身邊,眼睛充滿著厭惡和怒氣。 「你這個人怎麼啦?」小夥計又接著說:「你瞧!」指著落在地上污泥裡面的燒餅和油條。 「真是碰見鬼了!」他想。 小夥計便大聲地說:「賠我!」 「是你自己碰到我身上來,」 「那不成!不成!」 「人一窮了,什麼倒黴的事也都來了,」他想,便慢慢地走去了。 然而小夥計趕上前去,拖住他久已不洗的洋布大褂,叫道:「跑麼?哼!賠吧,五個油條五個燒餅!」 「滾你的!」伯濤終於憤怒了,用力的將小夥計推開去。於是他又慢慢的去了。 小夥計從地上爬起來,哭泣著,揀起粉碎的油條和污穢了的燒餅,一面罵道:「你媽的!強盜!……」 「強盜!」很久了,這聲音還悠悠地流蕩在他的耳邊。 「強盜!」他自己也低聲地說著,而且覺得其中有許多意味,不同的生活的意味,便漸漸地在他疲憊的眼睛裡浮出一個森林,一個沒有人煙的森林,在那裡,幾十個弟兄們坐在草地上,飲酒,吸煙,有無數的金銀堆積著,豬羊雞鴨更不消說了,是隨意想殺多少就多少。並且,在一個朦朧的月夜,同著弟兄們埋伏在蒿芋深處,瞄準那從這經過的尊嚴的所謂大人或闊人,拍的給他一槍,……於是,於是…… 他已快樂得笑出來了,無力再往下想那更快樂的事。 「強盜!」他只是這樣極驕傲的得意地想著,一面不停的往前走,腳步確是雄壯多了。 一輛灰色的小車走過他的身旁,將車裡烤紅薯的氣味強烈地竄進他的鼻管,他眼前的幻景便消滅了。 「好香!」他想。 這時,他又覺到肚子的空虛了。 「我今天一定會做出一件事,」於是他又接著想:「只一件!一件……」又有點憤怒了。 「就是這一件吧!就是這一件吧!」他決定的說,心頭又充滿著驕傲的得意,腳步便雄壯地快快地走去,是向著他原來的路。 不久,他回到自己的房子裡了,躺在床上,細細地想著將來的威武,慷慨,快樂,……便常常地笑出聲來。 「在家麼?」在他的笑聲地,突然在門外響著這聲音。 他曉得,這又是那個可憐的房東——孤獨的頭髮已灰白的老婦人要錢來了,便答道:「進來吧!」 「今天有錢了吧,陳先生?」她只站在門邊說。 「多著呢!」他非常的得意。 老婦人現出驚疑的神氣,卻也帶點笑意說:「那就好了!……快先給我一點買面去吧,肚裡正餓得難過呢。」 「我還得去拿。」他依然非常的得意著。 「還得……」老婦人遲疑了一忽。「那,那就快些去吧。天爺爺,我的肚子可不能再餓了呢!」 「好!好!」伯濤得意的堅決的說,便跳下床去,很快地經過老婦人身邊,揚長地走出大門了。 「那個該死的騙子,窮光棍,還欠我三個月房租呢!」然而這個孤獨的老婦人終於在看見到伯濤留下的那幾本殘書時,便這樣憤恨的詛罵著。 (1926年11月於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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