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械鬥


  「跳井!」

  這兩個字便帶來了無限的悲憤,激烈,和恐怖散漫到瀏村所有的人們的心裡;時候雖然是初秋,炎威的暑氣還未盡滅,但空間卻流蕩著一種靜默的可駭的顫慄,似乎過往的白雲,烏鴉,牆頭的狗尾草,樹葉,和田裡的稻,菜,甘蔗,蒿瓜,……以及各樣不動的東西,如竹耙,水車,鋤,勾子,釣竿,石頭,也都現著義憤,暴怒,黯慘和悲涼的氣象了。那血氣正剛的青年人,象瘋一般的無目的的來往跑著,喊著,眼睛閃著火樣的光焰,常常束緊他們的腰帶,雄壯的膊膀在空間輪回地練習著固有的勁力,並摩擦和整理著他們預備廝殺的種種傢伙。稍微年老的,雖然比較穩重些,認為「不必咱們做禍首」,可是在悲憫的臉上也顯然露著勇敢剛毅,而且暗中盤算著交綏和防禦的種種勝利的策略。女人呢,的確有一部分因為擔憂著自己的丈夫,兒子,或兄弟的危險而禱祝「由凶化吉」,但一想到這「跳井」的不幸如果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便也很感動的歎息著,流出同情的眼淚了。小孩子們看著大人們都匆匆忙忙地,現著異樣的臉色和說著異樣的話,便呆了,而且他們的父母諄囑他們千萬不要到濮村去玩,而其實已是連自家的大門都不准他們出去了,遂也抱著莫明其妙的窘促的驚疑和駭怕。

  這時候,一切的工作都停止了。

  在田壩上、牧場上、街道上紛亂地滿著人頭,腳步,和彌漫著沉痛的激昂的悲壯的叫喊,……全村的空氣在顫慄裡緊張著,所有的人都象醉漢那樣的瘋狂了。羊兒驚慌地在菜園裡跑著;牛兒在柵裡拚命的砥角;狗兒慘厲的狺狺地長吠……

  鼓聲也撼動山嶽一般的響起來。

  關於這鼓聲,在瀏村不變的遺傳的習慣,每年只是當春秋兩大祭時才能聽到,聲音卻是沉抑而淒哀,象把人引到那寂寂慘慘的境域中去似的;此外,倘有例外的響起來,那不是因為土匪結隊來打劫,便是和某村有了不可解的不幸的事件發生了。

  在十年間,這鼓聲是安安靜靜地在一年裡響了兩次。

  可是這一天卻不幸地例外的響起來了。

  這樣的鼓聲第二通響過後,在「陳氏宗祠」前的白楊樹間,數也數不清的站滿了人,而且還慢慢地增多,至於堆著堆著,那最後面的人,從祠堂的大門口看去,只有八九歲小孩子那樣高了。

  不久,第三通的鼓聲更有力的響起來,於是象火山崩裂一般的聲音便震徹在空間。這樣的直到村長走上戲臺,經過了幾番的勸告,大家才稍稍安靜下去。

  村長已是做過「六十大壽」的人了,鬚髮都半白,但精神卻非常興旺,眼光炯炯地,聲音宏亮而堅實的向大家說道:

  「咱們惟一的是不能忍辱!」

  「誰忍辱誰是狗養的!」大家中有很多這樣叫著。於是村長又接著說:

  「濮村如果不交出王崇貴來抵償咱們仲奇媳婦的命,咱們勢不能不復仇,咱們是不能受這樣欺侮的!不過咱們現在且不忙,等他答覆咱們的通書,看是如何,咱們再決定;可是咱們的復仇卻不可不先預備……」

  「傢伙都預備好了!」大家又嚷著。

  「好!」村長用鼓勵的剛毅的聲音說。於是他便宣告散會,請大家明天再來聽消息。

  村長退去後,大家便一群一群的結隊著,彼此說著義憤激昂的話,神經都興奮極了;其中最惹人注意的,便是在平常對於工作極勤勞對於村人極有禮的茂叔的兒子邦平了。因為他不但象其他的人那樣的束緊腰帶,練習筋骨,並且在沉痛的叫喊中還落著眼淚,宣誓非踏平濮村人的宗祠和祖墳,便不要活了。和邦平同樣被村人注意的,卻也有不少的漢子,但要是那樣毫無忌憚的說著憤慨的醜話,小工阿二算是最出眾了。

  他緊緊地握著鐵尺,一面跑著一面亢聲地喊:

  「將濮村女人的乳子來喂狗!……濮村女人,哼!……」他這樣的說著,心裡滿著複了仇的得意和驕傲;因為有一次他暗暗地瞟一下濮村的一個女人,卻被知覺了,那女人便沉下臉來,詛道:「狗娘養的!看什麼?眼睛長癩瘡!半路死……」阿二認為終身的大恥和倒運的。因為這樣,在這次不幸的事件發生後的空氣裡,阿二的主張是激烈的,舉動是瘋狂的,言論更是超然出色的了。他自得這不幸的消息,便又歡喜又憤怒的跑到仲奇家裡去,可是在半路上他轉到三盛酒店裡,一口氣喝完了六兩高粱,向在座的人亢聲地說:

  「你們還喝什麼酒!咱們瀏村簡直是人家的了!咱們能做人家的奴隸麼?象這樣的欺侮,沒有人道,鬼幹的!……」他不清白的滔滔地嚷。

  「你醉了吧?」一個酒客問。

  「說些什麼?」又一個。

  「狗才是醉!」阿二憤怒地說:「你們還做夢呢!那仲奇的媳婦,孀居的賢德的婦人,她侍奉她的婆婆——那位只能吃飯的老婆子——多孝順,可是現在死了,死了,跳井!」

  「什麼?這是真的嗎?」十餘個的酒客這才同樣驚疑著。

  「誰說不是真的!唉,跳井,跳井,一死兩條命,遺腹的!兩條命!……這樣的仲奇就要絕祀了!兩條命!」

  「為什麼跳井死呢?」

  「為什麼?哼!哼!……濮村的王崇貴,就是這鬼小子,千刀萬斬的,他遇見仲奇的媳婦,在他們村裡的旱溝,先是用軟,後來用強了,就在那溝邊幹那無天理的禽獸的事。哼!那小子!……於是仲奇的媳婦回來哭了兩晝夜,婆婆勸她也不聽,今天早上就跳井死了。唉,兩條命!」

  「兩條命!」

  阿二嚷著走開去;於是酒店裡的人,都憤慨著,各自匆匆忙忙地走了。

  惡劣的空氣由是散漫了全村。

  這一夜,在和濮村交界的那土堡上,三十個人一起的,輪流地守衛著木柵;並且號筒時時吹著,另一組二十個人在村裡巡邏。這樣,那各種從前未有的刀槍和呼哨的聲音,又森嚴又慘厲又悲壯的聲音,不絕地在寂寥的夜色裡流蕩,影響到宿鳥的淒鳴,小孩子的啼聲,樹葉沙沙瑟瑟地低咽,以及雞鴨在塒裡掙扎,牛羊在棚裡衝突,狗兒在田野狂叫,……一切平靜的安靜,有序,都破裂了,空間是彌漫著深不可測的顫慄的恐怖。

  每當濮村的聲息響到這邊來,大家便極有力的叫喊一聲,象示威似的。並且,大家都希望濮村來一個奸細,捉住了,砍下頭來高高地懸在竹竿尖上:這是再高興不過的事了。所以,在大家守衛和巡邏中,時時便互相問道:

  「有吧?」帶著希望的聲音。

  「沒有!」

  於是大家又失望地靜默了片刻。

  「真沒有——那是濮村人的懦弱,怕死,癩狗似的!」也不知是誰在暗處這樣高聲的解釋說,大家便又得到勝利似的高興地呼嘯,將種種的傢伙響動著了。

  「真是癩狗似的!」大家終於這樣決定的說,因為天色已朦朦地發亮了。

  到太陽的光輝照到田野的時候,鼓聲又激厲的響起來,於是象潮水一般的人群,連連綿綿,紛亂地向祠堂奔去。這時候,被村人最注意的小工阿二,他似乎曾喝了酒,臉上漲滿著血色,眼睛呆呆的望著,瘋瘋癲癲的大聲叫喊:「殺過去!一個不准留!剩一個不算咱瀏村的好漢!呵,殺……殺盡那狗男子,一個不准留!……」赤露著的膊膀,青筋條,暴現著和那四尺多長的勾鐮刀不住地在陽光裡旋舞。

  「阿二真是一個俠腸的漢子!」如果在無意中忽然聽到這讚揚的話,那他的勾鐮刀便有力的飛閃得更快了。

  今天的人數,比昨天確是更增多了;人氣也更見激烈,剛毅,勇敢,大有非把濮村的所有都踏成平地不可的氣魄。因為這樣,人聲便猶如搗碎天地那般的悲壯的鼎沸著,白楊樹上的鳥兒都咻咻地飛到遠處去,第二通的鼓聲也只能深沉地在緊張的空氣裡幽幽地響著了。

  在村長還不曾登臺,有許多激昂的分子,便自由的跑上去,嚷著使人感動的叫喊……同時,便有許多婦人們,靜靜地站在祠堂裡面的側廳裡,有的歎息,有的流淚,圍繞著跳井死的仲奇媳婦的屍首:她的身體比平常大了一半;頭發散著而且被汙泥漿硬了,臉上模糊地滿著傷痕;眼睛卻一隻半開著;……尤其可怕的是她漲得異樣大的肚子,和露著白牙齒的嘴巴。

  「真可憐!」這種聲音是任何時都容易聽到的。

  大家憤憤地鬧了不久,第三通的鼓聲響了,於是村長和村甲及財主土紳們走上戲臺去;跟在村長背後的,大家都認得是祠堂管事韓伯,他臉色極憤怒,又極慘厲,手上不住的流著血。

  經了人聲突然更兇猛的鼎沸一下,村長才大聲的說,聲音又沉痛又激昂,臉色從穩重變到緊張,是完全被熱血燃燒著了。

  「咱們現在不能不決鬥了!你們瞧吧!——真是沒有這種道理!——韓伯送通書去,濮村人不但不認錯,反將通書撕了,口出不遜的話,說是咱們村裡的女人只配當娼,來一下有什麼要緊呢?韓伯當時氣憤極了,和他們爭論,於是他們將韓伯的指頭砍掉了……」

  「殺過去!」小工阿二打斷村長的話,嚷著。

  「殺過去!殺他娘的一個乾淨!殺!」大家便附和著叫喊。

  稍稍安靜的空氣便又驟變了。

  這時候,鬚髮半白的村長,看去全不像是一個老年人了;他屹立著雄壯而威武,眼睛滿著火光的炯炯地閃動,兩隻手叉在腰間,象要將他的豪厲森嚴的氣魄壓死什麼偉大的東西似的。他靜默了少頃,便鐘聲一般又深沉又洪亮的說:

  「咱們現在是不能不拚一個死活了!那麼,咱們明早便和他們決鬥!你們今晚守柵和巡邏要加倍小心,等天明時,都到這裡來,我自有計劃,調遣你們!你們的傢伙都預備好了嗎?」

  「早好了!」大家回答。

  「那末你們且回去;我還有別的事要設法的!」

  村長和村甲等退下戲臺去,於是大家又潮水一般的紛亂著,叫喊著了。

  第二天,疏星的微芒還不曾盡滅,這個祠堂前便已刀槍森列,人聲嚷嚷了。不久,村長又出現在戲臺上,拿著一面三角形白布紅邊小旗子,慢慢地搖動,嘴裡不絕地喊,天,地,元,黃,……各種關於隊伍組織的表號。這樣,那雄赳赳,氣昂昂的村人,便三十個人三十個人的走開了:一面吹著號筒,一面自己呐喊,……浩浩蕩蕩地殺進濮村去了。

  這一天恰是一個慘淡的天氣,陰陰欲雨……

  因為沒有陽光,又沒有鐘錶,所以不知道確實是經過了多少時間,但似乎並不怎樣久,因為村長預備著勝利凱旋的酒放在桌上還不曾全冷,便有兩個村人抬著小工阿二進來了。他是第一隊的先鋒,臨走時異常的激昂奮勇,臉上滿布著「不殺仇人誓不歸」的氣概,握著那柄的勾鐮刀是極其鋒利的;但現在卻閉著眼睛,困難的低低地呼吸,黃牙齒一大半露在慘白的嘴唇外面,腿是直著,勾鐮刀已不在手中了,一隻膊膀很無力的放在身旁,脅下不住地流著鮮紅的血……

  「怎麼?」村長有點驚慌了。「咱們的形勢不好麼?」

  「好得很!好得很!」兩個村人同聲回答。

  於是,一個醫生忙地走過來,用他長著有一寸長指甲的手,摸一摸阿二的鼻端和胸前,遲疑了一忽,便拿來一束幹幹的藥草,往傷處塞進去。醫生的手還不曾拿開,阿二在沉寂的僵臥裡,便突然震動一下,旋又極困難的低低地呼吸去了。

  村長蹙著眉心,在阿二身旁,不住地來回的走。

  「不至於吧……」他不安的自語著。

  不久,茂叔的兒子邦平也流著血被抬進來了:他是和阿二一樣的奮勇而現在也一樣的只能極困難的低低地呼吸了。

  接著又抬進了幾個人。

  「咱們的形勢不好麼?」村長每一次看見抬進人來,便這樣問。

  「好得很!好得很!」

  然而村長卻總是不安著。

  空間除了喊殺和鐵器互擊的聲音,似乎其他一切的東西都寂然了:天氣是慘慘的陰陰欲雨……

  這種的混亂,不停止的糾纏著,經過了很長的夜,直到第二天傍晚,這才稍稍的平靜去。當陽光掛在樹杪,許多的鳥兒都想歸巢的時候,瀏村的人才零零落落地,卻也有三百多人,大家在疲倦中興奮地打著鑼,叫喊著:

  「踏平了!踏平了!」

  接著,便來了流暢的歡聲和沉痛的哭聲。及到天色漸漸地黑了,祠堂的橫臺上燃著無數的火把,蠟燭,和木香;在橫台兩旁,排列著仲奇媳婦,小工阿二,邦平,和其他的屍首約有二三十具。

  「怎麼還沒有來?」村長在得意中,焦急的問。

  「呵!來了,來了!」大家喊著。

  這時,一個有力的強壯的村人,挑進了兩個竹筐子,他走到橫台下,便倒出來了十幾個頭髮散亂,血肉模糊的男女的腦袋,……於是從村長以下,都肅誠的靜默著,祭奠那僵臥著的為義犧牲的死者。

  鼓聲便幽沉而淒哀地諧和著死者的親人的哭泣。

  (1926年11月10日夜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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