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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修


  一

  在三年前仲秋的晚上,我因為迫切的要見一個才至北京的朋友,從北河沿到普靈寺去;普靈寺是一條狹小的街,象胡同,離熱鬧的西單牌樓很近的。可是,在那裡,隔有十丈遠才見一盞燈,如曠野裡的鬼火一般,慘澹極了,無力地在灰色的電線杆上殘喘著;而且又沒有月,我雖然把頸項伸高去,張大著眼,終看不見那門上的門牌號數,只是懊惱而猶夷地,無意識的在不平的路上徜徉著。

  「真可憐中國首都的市政啊!」我卻不曾這樣的發生感慨。

  這時候,我是盼望著有一個無論什麼人走來,然而空間除了從遼遠地流來隱隱的喇叭聲音,狗兒不安眠的懶洋洋的歎息,便是浮雲裡面模糊的星光,和睡一般的無窮的靜寂了。

  因為沒有另一法子,我只得冒昧的在一家門上打起門來。

  「誰?……」很久,才聽見這樣的一種尖利的北京女人的聲音。

  「請問你,第三十二號門牌……」

  「不曉得不曉得!」

  「那麼,請問你,你這裡是第幾號呢?」

  我很小心的傾著耳;但所聽見的,卻是厭煩和抱怨的一種唧唧噥噥的聲音,和輕微的漸遠漸遠的小小腳步。於是,我又只好在那不平的路上慢慢地來回走著了:我想,明天再來吧,卻又不願意就這樣的打轉去。……

  秋夜的風,一陣接著一陣的在空間飄拂著,露水也濃重了,我覺得身上有點寒噤而且潮濕。直到那雲裡的星光漸漸地隱沒去,這才看見愁慘的燈光裡有一個模糊的黑影,慢慢地聽到皮鞋觸著石礫的聲音了。這時,我突然發生一種情感,象歡喜又象傷心的情感,宛如在我的童時,看見一天不曾看見的母親一樣,來人很快地走到我身邊了。

  「先生!這裡的第三十二號門牌你知道麼?」

  「找那個?」他站住了。

  「陳曉葦。」

  「隨我來吧。」

  他說了,很快地默默地向前走去;大約只走過五丈多遠,便在我曾經尋過門牌號數的那家門上打了兩下,一面向我說,「就是這裡。」

  門開了,一個年老的夥計很疲倦的,滿著打盹的睡態站在門後邊;照經驗,我知道這裡是沒有招牌的公寓,暗暗地覺得自己的可笑了:曾在這門口徘徊多次,竟不敢打門。

  「請裡面坐吧!」他突然說,帶點微笑的聲音。我懷疑地躊躇著,卻終於隨他進去了。

  他推開房門,一張裸體的委那司畫剛映到我眼底,從床上便爬起一個人來,細而黑的頭髮紛亂地飄覆在額前,臉上現著意外的歡喜。

  「啊……曉葦!」

  「是你……真沒有想到!」曉葦緊緊的握住我的手。

  這時候,因那明亮的燈光,我才看清引我進來的那個人,除了皮膚較黃些,真象極了曉葦。他靜靜地坐在臨窗的桌旁,現著極活潑的神情,但眉眼間又隱隱地蘊蓄著一種很深的憂鬱,宛如回憶著不可願望的既逝的夢那般的沉思。……

  「你們真相象。」

  「有一點。」曉葦答道。「可是我還不曉得你們也認識——」

  我微笑著。

  「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呢?」接著又問。

  「是剛才在街上遇見的;沒有他,我真不曉得要在黑暗裡躑躅到什麼時候了。」

  「怎麼,」曉葦驚訝起來了。「你們先前不認識麼?」

  「不認識。」

  「這可真巧……好,讓我來介紹吧。」

  「楊修。」然而他自己卻搶著說了,又順便在一張紙上寫了有茶碗大的楊修兩個字。

  我和曉葦都悄俏地笑了起來。

  楊修,我和他是這樣認識的。

  二

  自從那一夜,我便常常到楊修那裡去。

  楊修,他是非常活潑,但又非常沉默,而且常常在高興的談笑中,出人意外的吐出極淒厲,極深沉的歎息,使在坐的朋友都感到不安而憮然。可是,在朋友望他發怔,或各自緘默著時,他又很自然的談著,笑著,和講著種種極有趣的故事了。然而,象這樣,凡是知道他的朋友都暗暗地擔憂著:我們的楊修是在強制著哀戚了!

  「這宇宙間有什麼事不可漠視的呢?」一個朋友在他歎息裡,曾這樣極誠懇地說。

  「這宇宙間還有事麼?我不曉得!」楊修回答了,便盡力談到別種極平常極無意義的話去,甚至於這樣的向朋友說:

  「喂!我們也逛八大胡同去!你們喜歡那些燙頭髻,尖頭高跟皮鞋,披著紅圍巾在臂股邊的女學生麼?好,我們也當同胞或洋鬼子的奴隸去,發財了,照這樣的每個人討他媽的五個!……」於是,朋友們都知道那害人的眼淚,正是無窮的向我們的楊修的狂笑著的心裡激流著。

  在這種的情形裡,朋友們為免掉和減少他的難過,惟有走開的一途了。但楊修看見朋友們一個一個的走去,卻沒有說出挽留的話,只是默默地微笑,至多也不過很平淡的說:「也好。」

  楊修對於任何朋友,只要相見著,無論他自己是感受著怎樣的苦惱,都會極有趣極高興的談笑著,極細膩的去保存朋友們的快樂和興味,但對於我,不曉怎的,卻單獨和別人異樣了。當我每次來到他這裡時,他只是微微地向我點頭,又沉思一般的靜坐著,或是象夢一般的躺在床上,臉上滿罩著慘澹的憔悴的顏色,有時竟從眼角流下一顆兩顆的淚……「這才是不得了!」我看見他這樣情形,暗暗地焦灼著。可是這房子裡的空氣,似乎有一種異樣大的吸力,使我消失了走的自動的力量,只是拿下一本隨便什麼書,無聊地一頁一頁的翻開去,呆坐著:但這樣我又感到「默」的駭怕和苦悶。

  「該不到你這裡走!」有一次,我不能忍耐他這樣的嚴重的沉默了。

  「真的麼?我卻不願你這樣想呵,好友!」他的聲音象祈禱般的極柔和極誠懇,眼睛裡充滿著處女那樣可愛的真誠的光。

  「你為什麼不作一點事呢?永是這樣的摧殘自己,是很使我感著不安!……」

  「我能夠作事麼?有什麼事可以給我作呢?」他的聲音在忽然間突變異樣了。

  「你對於圖畫是很有希望的。」

  「什麼?」

  「你為什麼不在圖畫方面努一點力呢?」

  「我不需要這個!」他嚴厲地望著我,這是從來不曾有的神氣。

  「但為自己卻是很好的。」我接著說。

  「我要活……」

  於是,他又低下頭去,沉默著。這時,因為太陽的餘輝已在樹杪消逝了,蒼茫的暮色籠罩到窗裡來,楊修的臉上分外的現著苦惱的黯慘了。

  三

  有一天,明媚的秋陽照在窗上,房子裡充滿著新鮮的快活的空氣。楊修坐在臨窗的桌前,安安靜靜地,側著頭,手腕微動著,創作他一年多不曾創作的別有風味的作品。

  「真是個奇跡!」我愔愔地想。因為永遠是沉默著——而且很象單單為保持著苦惱而活著的楊修,這一次看到他,居然打開了被灰塵封滿的顏色,臉上還顯露著一種心靈浸溶到藝術裡面的異樣的愉快。

  「是你——」他轉過臉兒,笑著說,「你看,這張畫得怎樣?……還須兩筆。」於是,他又側著頭,手腕微動著。

  他畫的是薄暮時分,在海水將與天色一樣的孤島上,一個裸體的女郎抱著象蝴蝶那般的東西,低著頭,閉著眼睛,現出陶醉地要吻下去的樣子,……題名為「夢的歸來」。

  「給我吧。」不久,他畫完了,我這樣說。

  「你拿去好了。」

  「這一張你得給你的梨娜寄去;讓她快樂一下,以後畫的再給我吧。」

  「以後卻是很渺茫的。」

  「我願你不要這樣想!」

  「……」

  我因為和另一個朋友曾約下時間,在楊修這裡只談少頃,便走了。但當我吃過晚飯再來,推著他房門時,覺得有一張桌子將門抵住,而且楊修還喊道:「我此刻不要人來!」是極嗚咽和極慘厲的聲音。

  「是我。」我惘然說。

  「我此刻也不要你來!」

  「我要進來。」

  「不……」

  但我已用力將門和桌子推開了;楊修剛剛從床上爬起來,於是又躺下去,緊緊地把棉被遮過臉兒,痛哭著。

  房子裡充滿著強烈的酒的氣味。

  煤油燈默默地從桌上放出黯淡的薄弱的光,顯出這狹小的房子是非常的廣闊,非常的神秘,有許多隱約的悄悄的影子;在黃灰色的牆上,浮現著墨漬未幹的這樣的詩:

  將眼淚的光焰毀滅我青春的美夢;
  更無須那善哭的狐狸躑躅我墓上!
  呵,在這樣秋蟬不咽的死寂的深夜,
  告訴我,兇猛的白蘭地能麻木靈魂?
  我臉色的憔悴既如那狼藉的秋荷,
  染所有的顏色亦難描昔日的美麗;
  是必要隨那飄泊的歲月走到荒野,
  躺在蕭瑟的白楊樹下與古鬼為鄰。
  請求你,上帝!可不可慳吝你的殘忍,
  讓我休息於玫瑰的香裡撫摩傷痕?
  這茫茫灰色的人生我已備嘗痛苦,
  你瞧,我是怎樣的疲乏,流血,與憔悴!
  紛擾在我心上的一切衝突和希望,
  去吧,到歡樂幸福的人群尋覓滿足!
  我今夜將那眼淚的光焰毀滅夢想,
  和兇猛的白蘭地使我的靈魂麻木。

  在燈影的暗處,書桌底下,紛亂地滿著撕碎的紙,其中最明顯地映到我眼睛的,是在日間所見的那張《夢的歸來》和朋友們都認為很成功的《海的深處》,以及平常掛在壁上的《委那司》都在這細碎的亂紙堆中了。在那裡,有幾張玫瑰紫色的信箋,箋上滿著很秀麗的小小的字,這不消說是梨娜寄給楊修的了,卻也撕成片片,有的還捏團著。象這樣顏色和寫著這樣字的信箋,卻有一張平平地放在桌上,被眼淚浸濕了好幾處,……其他的東西,在我這時的眼裡,已模糊了,並且連楊修的沉痛悽楚的哭聲也漸漸地遠了,只覺得這空間是無限的靜寂和空虛。

  但這房子裡卻依樣充滿著強烈的酒的氣味。

  四

  我的生活,象極了飄泊的年歲,每年到盡頭的時候,便回到原有的地方來——北京便是我痛惡而又終於徘徊著的一個處所了。

  在今年嫩嫩的黃葉生滿北河沿的柳樹上,河裡的水漸漸有鴨群來玩時,我又因厭煩而離去這紅牆綠瓦的古城了,漂流到江南、湖北,又疲乏地休息在湘中;但終因不安我的心的平靜,也許是不慣處於家裡的比較貴族的環境吧,在平波一樣的時間裡,總是想念著北海的月,中央公園的老榆樹,香山的古松、泉水,……以及紅帽頂與馬鞭似的髮辮子也覺得有趣了;於是又在戰爭緊張的空氣裡,跑到這灰塵彌漫的沙灘來。

  在我飄泊的期中,一切朋友們的信,都只能在我的想像裡得個滿足了。及休息在家裡,這才接到楊修寄來這樣的信:

  「……你們倆已歸到家裡,並想就這樣的安居下去;我對此,真歡喜異常!因為一個人無再有二十左右的青春,你們倆實也飄泊得夠了,所感到生的疲乏是怎樣,我以為在三五年裡總是單單儘量地飲著愛情的美酒,似還不能痊癒你們倆所有的心的傷害。……至於我,卻依樣不可救藥的那樣向空中建設樓閣;但也因為是這樣,便更希望朋友能得到快樂,證明這茫茫的宇宙裡尚有一些生意,使我也好象自己得到幸福似的。……」

  此後,我連寫數信給他,都不見他的回復。現在我又飄到這北京來有兩個星期了;在第一天,我從火車上下來,看見沈曉葦從措雜的燎影裡迎到,握著手的時候我便這樣的問:

  「修現在在那裡?」

  「失蹤有一個多月了!」

  「什麼?」我驚慌著。

  「失蹤……已一個多月了!」

  這時候,隱隱地浮現在我流著淚的眼前,是一個狂風哮吼在空間的冬夜:淡淡的綠色的火苗,在白爐上面飄忽著,楊修的手便在這上面顫動。

  「我要革命去了!」他笑著說。

  「到那裡去呢?」一個朋友問。

  「廣東。」

  「革什麼命呢?」

  「革我自己的命!」

  在煤火的光裡,憔悴的楊修的臉兒苦笑著。

  (1926年10月29日夜寫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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