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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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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星期日。因了照例的一個星期日的聚會,在下午一點鐘,徐大齊先生的洋房子門口,便排了兩輛一九二九年的新式汽車,一輛英國式的高篷馬車,和三五輛北方特有的裝著棉藍布篷子的洋車。這些車夫們,趁著自己的主人還有許多時候在客廳裡,便大家躲在門房的炕上賭錢,堆著大牌九,於是讓那一頭蒙古種的棕色馬不耐煩的在一株大樹下掃著尾巴,常常把身子顛著,踢著蹄子,……使許多行人都注意到這一家新貴的住宅中正滿著闊人呢。 的確,客廳裡真熱鬧極了。壁爐中的火是興旺的燒著。各種各樣的梅花都吐著芬香。溫暖的空氣使得人的臉上泛溢著蒸發的紅暈。許多客人都脫去外衣,有的還把中國的長袍脫去,只穿著短衣露著長褲腳,其中有一個教育界要人還把一大節水紅色綢腰帶飄在花藍絲葛的棉褲上。一縷縷三炮臺和雪茄的煙氣,飄嫋著,散漫在淡淡的陽光裡。在一張小圓桌上,汽水的瓶子排滿著,許多玻璃杯閃著水光,兩個穿著白色號衣的僕人在謹慎地忙著送汽水。這一些闊人,一面在如此暖和的房子中,一面喝著涼東西,嗅著花香,吸著煙,劈開腿,坐在或躺在軟軟的沙發上。而且——這些闊人,每個人還常常打著響亮的哈哈,似乎這聲音才更加把客廳顯得有聲色了。大家正在高談闊論呢。 那個穿著中山服的王耀勳又根據建國大綱來發揮他的黨見。這個先生在學校裡是背榜的腳色,但在「三民主義」下卻成為一個很鋒芒的健將了,因此他曾做過四十天的一個省黨部的宣傳部部長。這時他洋洋大聲的說: 「黨政之所以腐敗皆緣於多數人之不能奉行建國大綱,因此在轉入訓政時期還彼此意見紛歧,此真乃党國之不幸!」 說了便有一個聲音反響過來: 「我以為,投機分子和腐化分子太多是一個緣故。」說這話的是方大愈先生,他現在不做什麼事了,卻把他自己歸納到某某派中去的。 於是有點某某會議派嫌疑的萬秉先生便代表了市政府方面,帶點意氣的說:「不過,投機分子和腐化分子現在沒有活動的餘地了。」這話真對於在野的人含不少的譏刺,因為他現在是市政府最得力的秘書。 他的話便惹怒了幾個失意的人,其中瞿炳成便針鋒相對的大聲說: 「自然,現在在党國服務的都是三民主義者,但是我們不要忘記,其中顯貴的人也免不了有幸運造成的——這的確不是國民黨和國民政府的光榮。」 接著黃大泉先生,他在一個月以前剛登過「大泉因身體失健,此後概不參加任何工作,且將赴歐洲求學,以備將來為黨國效勞」這末一則啟事的,所以他也發言了: 「現在不操著黨權和政權的並不是一種羞辱,正如現在操著黨權和政權的也不是一種驕傲。我們的工作應該看最後的努力!」這兩句話在一方面便發生了影響,差不多在野的人都認為是一種又光明又緊練又磊落的言論,並且大家同意地,贊成地,快樂地響應著。 這時把萬秉先生可弄得焦心了。他用力的放下玻璃杯,汽水在杯中便起了波浪,眼睛發熱的望著反對者,聳一聳肩膀,聲音幾乎是惱怒的了: 「如果忠實於三民主義,應該把我們的工作來證明我們的信仰,不應該隔岸觀火而且說著風涼話。我們現在應該糾正的,便是自己不工作而又譭謗努力於工作的人的這一種思想。」說了便好象已報復了什麼,而且在燒熱的嘴唇上浮著勝利的微笑,慶祝似的喝了一大口汽水。 於是相反的話又響起來了。然而這一個客廳的主人便從容地解決了這一個辯論: 「聽我說,如果你們不反對我的這種意見:我認為你們所爭執的並不是一個問題。我覺得我們對於党國的效勞,現在都不能算為最後的盡力,所以我們應該互相——至少是對於自己的勉勵,因為我們以後工作的成績是不可預知的。」 徐大齊先生的這幾句簡單的意見,的確是非常委婉而且動聽,不但並不袒護任何方面,還輕輕的調解了兩方的糾紛,於是這客廳裡的人都欽佩他的口才,認為只有他才不失為主席的資格。 那個從日本軍官學校一畢業就做了旅長的任剛先生便拍著手稱讚他說: 「你真行!」 他便按著電鈴,對僕人說: 「Red Wine!」 於是紅色的酒便裝在放亮的玻璃杯中,在許多手上晃來晃去的蕩漾,而且響著玻璃杯相碰的聲音。這客廳的局面便完全變了樣子了,大家毫無成見的彼此祝福著,豪飲著,甚至於黃大泉幹了杯向萬秉說: 「祝你的愛情萬歲!」因為這一位秘書正傾心著他的一個女書記。並且年輕的旅長,忽然抱起那留著八字鬍子的教育界要人跳起舞來了。客廳裡便重新充滿了哈哈和各種雜亂的響動,酒氣便代替了煙氣在空間流蕩著。正在這客廳裡特別變成一個瘋狂社會的時候,葉平便和他的朋友走到了這兩層樓的樓梯邊。他的朋友便向他低聲說: 「如果你不先說這是素裳女士的家,我一定會疑心是一個戲館了。」葉平這才想到今天是徐大齊先生的星期日聚會,於是不走向客廳,向著素裳的書房走去。 聽著腳步的聲音,素裳便把房門開了,笑著迎了他們。這時,在洵白的第一個印象中,他非常詫異地覺得這書房和客廳簡直是兩個世界。這書房顯得這樣超凡的安靜。空氣是平均的,溫溫的。爐火也緩緩地飄著紅色的光。牆壁是白的,白的紙上又印著一些銀色圖案畫,兩個書架也是白色的,那上面又非常美觀地閃著許多金字的書。並且書架的上面排著一盆天冬草,草已經長得有三尺多長,象香藤似的垂了下來,綠色的小葉子便隱隱地把一些書遮掩著。在精緻的寫字臺上,放著幾本英文書,一個大理石的墨水盒,一個小小玲瓏的月份牌,和一張Watts的希望鑲在一個銀灰色的銅框裡。這些裝飾和情調,是分明地顯出這書房中的主人對於一切趣味都是非常之高的,於是在洵白的眼中,他看出——似乎他又深一層的瞭解了素裳,但同時又覺得她未免太帶著貴族的色彩了。他脫下帽子便聽見一種微笑的聲音: 「我以為你們不來了。」 「為什麼不來?」葉平帶點玩笑的說:「世界上沒有比這裡更好的地方!」一面脫去圍巾和大氅,在一張搖椅上坐著了。洵白也坐到臨近書架的沙發上,他第一眼便看見了英譯的托爾斯泰全集,和許多俄國作品。 於是這一間書房裡便不斷地響著他們三人的談話,洵白一個人尤其說得多。他的聲音,他的態度,他的精神,他的在每種事件中發揮的理論和見解,便給了素裳一個異乎平常的印象。並且從其中,她知道了這個初識的朋友,是一個非常徹底的「康敏尼斯特」,而且他對於文學的見解正象他的思想,是一樣卓越的。所以她極其愉快地注意著他的談話。 當談著小說的時候,洵白問她,在各種名著中,她所最喜歡的是那一個女人,她便回答說: 「沒有一個新女性的典型。並且存在于小說中的女人差不多都是缺陷的。我覺得我還喜歡夜未央中的安娜,但是也只是她的一部分。」 「最不喜歡的呢?」 「馬丹波娃利。」 洵白對於她的見解是同意的。於是他們的談話轉到了托爾斯泰的作品上。她說: 「我不很喜歡,因為宗教的色彩太濃厚了。我讀他的小說,常常所得到的不是文學的意旨,卻是他的教義。」 接著他們便談到了蘇俄現代的文壇,以及新進的幾個無產階級的作家。最後他們又談到了一些瑣事上。於是電燈亮了。洵白忽然發覺在對著他的那牆上,掛著一張放大的小女孩相片,雖然是一個鄉下姑娘的裝束,卻顯露著城市中所缺少的天然風度,而且大眼,長眉,小嘴,這之間又含著天真和聰明。他覺得如果他沒有看錯,這相片一定就是素裳從前的影子,想著她便看了她,覺得她的眼睛和那小孩子的眼睛是一樣的,便笑著向她說: 「很象。」 素裳遲疑了一下便回答: 「還象麼?我覺得我是她的老母親了。」 「不,」葉平帶笑的說:「我覺得你只是她的小姊姊。」說了便向她告別,並且就要去拿他的大氅。 然而素裳又把他們留下了。 這時房門上響著叩門聲,接著門開了,徐大齊便昂然地走了進來,嘴上還含著雪茄煙。素裳便特別敬重的介紹說: 「施洵白先生!葉平的最好朋友!前夜才到……」 徐大齊立刻伸出手,拿下雪茄煙,親熱的說: 「呵,榮幸得很!」接著便說他因為和幾個朋友在客廳裡,不知道他來到,非常抱歉,並且又非常誠意地請他再到客廳裡去坐,去喝一點意大利的最新紅酒。可是素裳卻打斷他的意思,說:「就在這裡好了。」 他已經轉過臉去,向葉平問: 「聽說貴校正鬧著先生和學生的戀愛風潮,真的麼?」 「我已經兩天沒有去了。」 於是這一個善於辭令的政治家,便充分的表現了他的才能,神色飛揚地說了許多交際話,並且隨意引來了一些政治的小問題,高談著,到了僕人來請用飯的時候。 當徐大齊挽著素裳走到飯廳裡去,洵白便感想地想著這一對影子,並且客觀地,在心裡暗暗的分析說: 「這完全是兩個社會的兩種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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