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胡也頻 > 到莫斯科去 | 上頁 下頁


  葉平等著他的朋友回來吃夜飯,一直等了一個多鐘頭,終於自己把飯吃了。吃過飯之後,他又照例的坐到桌前去,編著歐洲文學史的講義。剛剛下筆不久,寫到「十八世紀的南歐與北歐」時候,一個最信仰于他的學生便來找他了。這學生帶給他一個消息,便是那全校哄然的戀愛風潮。在這戀愛風潮中,他說他完全是一個局外,但他很同情於被反對者。他並且非常憤慨地認為這一次風潮完全是學生方面的恥辱,而且是一般青年人暴露了個人主義和封建時代的思想。他極端覺得遺憾的是社會對於這風潮沒有公正的評判。他尤其懷疑學校當局的中立態度。最後他希望這一位先生給他一點意見。

  葉平便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這學生便忍耐著激動,慢慢的告訴他,說是中國文學系二年級女生,他的同班,何韻清,從前和英文學系的學生陳仲平戀愛,有的說他們倆已發生了別的關係。但是前幾天陳仲平便發覺她有不忠實于他的行為,並且找到了證據,就是何韻清和預科一年級法文教員又發生戀愛關係。陳仲平認為何韻清既然愛他,就不應當同時又愛別一人,因此他認何韻清的這種行為是暖昧的行為,而且成為他戀愛的恥辱。他為懲罰何韻清起見,便過甚其辭的把這個事實公佈了。於是全校的學生都哄了起來。大家都覺得何韻清的行為是不對的。他們都同情陳仲平的不幸。並且他們都認為一個女人在同一時候不能再愛另一個男人,並且認為如果一個女人在同時愛了這個又愛那個是侵犯了神聖的戀愛。因此大家對於何韻清都極端惡意的攻擊,甚至於有人提倡她當野雞去。還有許多人開了私人的會議便呈請教務處開除何韻清的學籍。另一部分人便寫信警告何韻清和法文教員,還有許多不安分的人便到處說著極難聽的下流話。法文教員連課也不敢上了。何韻清簡直更不能見人,見了人,大家都作著種種怪難看的醜臉,而且吹著哨子,大家說著不負責的痞話。為了這個風潮,差不多什麼人都無心上課了。雖然學校還照常有功課,但實際上已等於停課了,或者因此竟鬧成了罷課也說不定呢。接著這學生便感著痛心地,誠誠懇懇的說出他對於這事件的見解,他負責的說他認為何韻清是對的,她的同時愛兩個人是可能的,至少她的這種戀愛不是什麼暖昧的行為。並且他認為何韻清愛法文教員也決不是陳仲平的恥辱。他覺得一個女人——或者男人——在同時愛上兩個人是很自然的,因為一個人原來有愛許多人的本能。並且他覺得戀愛是完全自由的,旁人更沒有干涉的權利。最後他又向著他的先生問:

  「葉先生覺得怎樣呢?」

  他的先生便給了他許多意見,這學生感著滿意地走了。葉平卻沉思起來,他想了許久他的「戀愛否認論」。

  這時他燃上一枝香煙,卻發覺已經八點十分了。然而洵白還沒有回來,他想不出他不回來的緣故,因為他只說到東安市場去買點東西,並且他沒有別的朋友。他揣想了許多,便有點擔心起來,他很害怕他被什麼人認出來了,那是非常危險的。因此他愈覺得不安了,疑惑地憂愁著,講義也編不成了。

  一直到了九點三十五分鐘,這一個使人焦急的朋友,卻安然地挾著一本書,推進房門,臉上浮滿了快樂和得意的微笑。

  「你到那裡去的?」葉平直率的,帶點氣樣的問。

  洵白想了一想,終於回答說:

  「不到什麼地方;只到素裳那裡去。」

  「那末晚飯已經吃過了?」

  「吃過了。」

  「徐大齊在家麼?」

  「沒有,」說了又補充一句:「臨走時他才回來。」

  「你要留心點。這個人對於異己者是極端殘酷的。」

  「我不會和他說什麼。」

  於是他坐在一張籐椅上,打開書——英譯屠格涅夫的《春潮》——微笑地看著,眼睛發光。葉平也繼續編他的講義。

  但到了十二點多鐘,當葉平覺得疲倦而打著呵欠,同時要洵白也去休息的時候,他忽然發現到這一個朋友的一點奇怪的事情:看書看了三點多鐘,那充滿著愉快的發光的眼睛,還凝神在九十二頁上,竟是連一頁也沒有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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