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胡也頻 > 到莫斯科去 | 上頁 下頁


  一清早,徐大齊先生到市政府開會議去了,到十二點半鐘還不曾回來,素裳女士便一人吃了午飯。在餐桌邊,她不自覺的又覺得寂寞起來。她覺得在一間如此高大的餐廳裡,在如此多樣的菜肴前,只一個人吃著飯真是太孤單而且太貴族了。於是她的那一種近來才有的感想便接著發生了。近來,在餐桌邊的寂寞中,她常常感覺得吃飯真是一件討厭的事。真的,如果人不必吃飯那是怎樣的快樂。她認為既然人必需吃飯,那末便應該有點趣味,至少不變成日常的苦惱功課。如果人只是為肚子需要東西才吃飯,這實在太無味,太苦,太機械了。她常常覺得自己的吃飯,幾幾乎和壁爐中添上煤塊的意義沒有兩樣的。因此她近來減食了,她一拿上筷子就有點厭煩。她差不多一眼也不看那桌上排滿的各樣菜,只是趕忙地扒了半碗飯就走開了。甚至於因為這樣的吃飯竟使她感著長久的不快活,所以她離開了餐桌之後還在想:

  「多末膩人呵,那每餐必備的紅燒蹄膀!」

  這時候她是斜身地躺在她的床上,手腕壓著兩個鴨絨枕頭,眼睛發呆地看著杏黃色的牆上,因了吃飯的緣故而聯想了許多的事情。她開始很理性地分析她對於吃飯生著反感的緣因,然而這分析的結果卻使她有點傷感了。她覺得徐大齊離開她的辰光實在太多了。他常常從早上出去一直到半夜才回來的,而且一回來就躺在床上打鼾。他真的有這樣多的公務?他不應該為她的寂寞而拒絕一些應酬?他總是一天到晚的忙。真的,他想念著她的辰光簡直少極了,他差不多把整個的心思和時間都耗費在他的勾心鬥角的政治活動上。他居然在生活中把她的愛情看做不什麼重要了。……但是她又想著如果她不是住在這闊氣的洋樓中,如果她是服務於社會的事業上,如果她的時間是支配在工作中,她一定不會感到這種寂寞,和發生了這種種淺薄的感想。於是她微微歎息的想著:

  「我應該有一點工作,無論什麼工作都行。」

  然而她一想婦女在這社會中的生活地位,便不得不承認幾乎是全部的女人還靠著男人而度過了一生的。並且就是在託福於「三民主義」的革命成功中,所謂婦女運動得了優越的結果,也不過在許多官僚中添上女官僚罷了。或者在男同志中選上一個很好的丈夫便放棄了工作的。似乎女人全不想這社會的各種責任是也應該負在自己肩上,至少不要由男人的領導而幹著婦女運動的。然而中國的女人不仍然遺傳著根性的懦弱,虛榮,懶惰麼?女人在社會上失去各種生活的地位,從女人自己來看,是應該自己負責的。因此她自己想:「除了當教員……」想著她又覺得這只是一種毫無生氣的躲避的職業。於是她想她在這社會上的意義也和其他的女人一樣等於零了。她不禁的有點憤慨起來。但不久她覺得這些空空的感想是無用的。於是為平靜起見,便順手拿了一本小說《馬丹波娃利》。

  這一本福羅倍爾的名著,在三年前她曾經看過的,但是她好象從前是忽略了許多,所以她便用心的看了起來。

  當她看完了這本書,靜靜的思索了,她便非常遺憾這法國的一個出色的文豪卻寫出如此一個女人。這馬丹波娃利,實在並不是一個能使人敬重甚至於能使人同情的,因為這女人除了羡慕富華生活之外沒有別的思想,並且所需要的戀愛也只是為滿足虛榮的欲望而且發展到變態的了。雖然福羅倍爾並不對於她表示同情,但也沒有加以攻擊,因此她非常懷疑這成為法國十九世紀文學權威的作家為什麼要耗費二十多萬字寫出這麼一個醫生的妻子。於是她認為在這本《馬丹波娃利》書中,福羅倍爾的文字精緻和描寫深入的藝術是成功,但在文學的創造上他是完全失敗了,所以他只是十九世紀的法國作家,不能成為這人類中一個永恆不朽的領導著人生的偉人。因此他想到了許多歐洲的名著,而這些名盛一時的作家所寫出的女人差不多都是極其平凡而且使人輕視和厭惡的,一直至於法郎士的心目中的女人也不能超過德海司的典型。於是她覺得,如果她也寫小說,如果她小說中有一個女主人公,她一定把這女人寫成非常了不起,非常能使人尊重和敬愛的……

  她想著,她覺得很有創造出一個不凡女人的勇氣。末了,她從床上起來,忽然在一面纖塵不染的衣鏡中,看見她自己的臉上發著因思想興奮的一種緋紅,她用手心摸了一下,那皮膚有點燒熱了。

  她喝了一杯白開水,坐到挨近一盆蠟梅的大椅上,繼續地想著她的創作,她完全沉思了。

  但她剛剛想好了一個還不十分妥貼的題目,她的舊同學沈曉芝便一下推開門,氣色蓬勃地進來了。

  「我算定你在家。」她嚷著,一面把駱駝毛的領子翻下去,脫了手套。

  素裳在一眼中,看出她的這一個同學今天一定遇了可喜的事,否則她不會如此發瘋似的快活,因為她平素為人是非常穩重的,她甚至於因為恐怕生小孩子便不敢和她的愛人同居。

  「你一定又接了兩封情書。」

  「別開玩笑。」沈曉芝正經地笑著說:「他今天沒有來信。我也不要他來信。」

  「又鬧些什麼?」

  「他近來的信寫得肉麻死了。」

  素裳對於這一個同學的中庸主義的戀愛是很反對的,她常常都在進著忠告,主張既然戀愛著便應該懂得戀愛的味,縱然是苦味也應當嘗一嘗,否則便不必戀愛。如果兩個人相好,又為了怕生小孩子的緣故而分離著,這是反乎本能的。然而她的同學卻沒有這種勇氣,雖然覺得每天兩個人跑來跑去是很麻煩的。所以素裳這時又向她說:

  「一同居便不會寫信了。」

  但是沈曉芝不回答,只笑著,並且重新興奮地大聲說:

  「我們看美術展覽會去!」

  「在那裡?」

  「中山公園。去不去?我是特別來邀你的!」

  「去,」她回答說,「為了你近來對於美術的興趣也得去的。」

  沈曉芝便歡歡喜喜地替她開了衣櫃,取一件黑貂皮的大氅披到她身上,等著她套上鞋套子。這兩個女朋友看一下鏡子裡的影,便走了。

  外面充滿著冷風。天是陰陰的,馬上就要沉下來的樣子。那密佈的凍雲中,似乎已隱隱地落下雪花來。一到公園裡面,空中便紛紛地飄著白色的小點,而且輕輕的積在許多枯枝上。

  那美術展覽會裡也充滿著嚴冷的空氣。看畫的人少極了。展覽著國畫的地方竟連一個人也沒有,所以一幅胭脂般的牡丹花更顯得紅豔了。看了這一些鳥呀花呀孔雀呀的紅紅綠綠的國畫之後,素裳便向著她的同伴問:

  「好麼?」

  沈曉芝含笑地搖了頭,說:

  「大約我也畫得出來。」雖然她很知道她自己剛剛學了三個月的水彩畫。

  「對了,這些畫只是一些顏色。」說著便拐一個彎去看西洋畫。

  陳列著畫的地方好多了。看畫的人也有好幾個,作品是比國畫要多到三倍的。然而這些名為印象派,象徵派,寫實派,……這些各有來源的西洋畫,也不能使素裳感到比較的滿意。雖然她的同伴曾指著一幅塗著非常之厚的油畫,說:「這一幅好!」她也仍然覺得這只是一些油膏,並不是畫,因為那上面的「乞丐」,一點也找不出屬￿乞丐的種種。在這些西洋畫中,幾乎可以代表西洋畫的傾向,便是最引人注意的赤裸裸的女體畫。但這些女體畫不但都不美,簡直沒有使人引起美感的地方。雖然有一個作家很大膽地在兩條精光的腿中間畫了一團黑,可是這表現,似乎反把女體的美糟蹋了。其次在西洋畫中也佔有勢力的是寫生畫——房子,樹,樹,房子,無論這些畫標題得怎樣優雅,都和那些女體畫一樣,除了在作家自己成為奇貨之外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素裳對於其餘的畫像等等便不想看了。她說:

  「走罷。」

  沈曉芝正觀賞著一個猴子吊在柳樹上。

  於是她們又拐了彎,這是古畫陳列的地方了。

  素裳第一眼便看見了葉平在一幅八大山人的山水畫前面,低聲地向著他身旁的一個人說話。那個人比他高一點,也強健一點,穿著黑灰色的西裝大氅,並且舊到有點破爛了。於是她走上去,剛剛走到他身邊,他便警覺地轉過身,笑著臉說:

  「哦……你也來了。」

  「因為你在這裡,」素裳笑著說。

  葉平便忙著介紹:

  「這是素裳女士!這是沈曉芝女士!這是施洵白先生!」他的臉上便現出十分愉快的笑意。

  素裳便向這一個生人點了頭,且問:

  「昨夜才到的,是麼?」

  「也可以說今天,因為是一點鐘——」

  於是她忽然無意地,發現洵白在說話中有一種吸人注意的神氣,一種至少是屬￿沉靜的美。她並且覺得他的眼睛是一雙充滿著思想和智慧的眼睛;他的臉的輪廓也是很不凡的……好象從他身上的任何部分都隱現著一種高尚的人格。這時她聽見了清晰而又穩重的聲音:

  「來看了好久?」

  「才來;不過差不多都看夠了。」

  洵白便會意地笑了。

  沈曉芝接著向葉平問:

  「你喜歡看古畫麼,站在這裡?」

  「看不懂。」他帶點諷刺的說:「標價一千元,想來大約總是好的。你呢,你是學畫的,覺得怎樣呢?」

  她便老老實實的回答:

  「我是剛學的。我也不懂。我覺得還是西洋畫比國畫好點。」

  於是她們和他們便走出這美術展覽會,並且在公園中走了兩個圈,素裳和洵白都彼此感到愉快地談了好些話。在分別的時候,她特別向他說:

  「如果高興,你明天就和葉平一路來……」

  他笑著點著頭而且看著她的後影,並且看著她的車子由紅牆的洞中穿出去了。

  於是在路上他便一半沉思地向他的朋友說:

  「你的話大約不錯,至少我還沒有遇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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