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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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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大的火車站沉默著。吊在站頂上的電燈都非常黯澹了。每一個售票的小門都關得緊緊的。許多等著夜車的搭客——多半是鄉下人之類——大家守著行李,寂寂寞寞的打著呵欠,有的挨在鋪卷上半眯著眼睛,都現出一種非常疲倦的模樣。搬夫們也各自躲開了,許多都躲到車站外的一家小麵館裡推著牌九。停在車站門口的洋車是零零落落的,洋車夫都顫抖地蹲在車踏上,這是一些還等待著最後一趟火車的洋車夫。這車站裡的景象真顯得淒涼了。只有值班的站警還背著槍,現著怕冷的神氣,很無聊地在車站裡走著,而且走得非常的沉重,這也許恐怕他的腳要凍僵的緣故。此外,那夜裡北風的叫聲響了進來,這就是這車站裡的一切了。 這時葉平從洋車上下來,走進了車站,一面擦著冰涼的鼻子,一面覺得兩個小腳趾已經麻木了。他重新把大氅的領子包著臉頰,卻並不感到獺皮領的暖和。他呵著手看著牆上的大鐘,那上面的短針已走到12和1之間,他以為火車已經來過了。但在「火車開到時間表」上,他看到了這一趟慢車是一點鐘才到的,便慢步地在車站上徘徊起來。 不久,這車站的搬夫一個兩個地進來了,接著有一個售票的小門也打開了,許多懨懨欲睡的搭客便忽然警覺起來,醒了瞌睡,大家爭先的擠到了木欄邊,於是火車頭的汽笛也叫起來了。大家都向著站台走去,葉平也買了一張月臺票跟在這人群裡。 站台上更冷了。吹得會使人裂開皮膚的冷風,強有力的在空中咆哮著,時時橫掃到站台上,還挾來了一些小沙子和積雪。許多人的臉都收藏到圍巾,氊帽,大氅以及衣領裡面。差不多每個人都微微地打顫著。 當開往天津的特別慢車開走之後,那另一輛特別慢車便乏力地開到了。從舊的、完全透風的車廂中,零零落落地走下了一些人。葉平的眼睛便緊緊的望著下車的人,他看見了他的朋友。 「哦……洵白!」於是他跑上去,握著手了。 「這麼冷,」這是一個鋼琴似的有彈力的聲音:「我想你不必來接。」 但是葉平卻只問他旅途上的事情: 「這一次風浪怎麼樣?暈船麼?」 「還好,風浪並不大。」 他們親熱地說著話,走出車站,雇了一輛馬車。 接著他們的談話又開始了,這是一番非常真摯的話舊。葉平問了他的朋友在南方的生活情況,又問了他的工作,以及那一次廣東共產黨事變的情形。他的朋友完全告訴他,並且問了他的近況。 「和從前一樣,」他微微地笑著回答:「不同的只是鬍子多些了。」 「還吸煙麼?」 「有時吸。」 「當鋪呢?」 「也常常發生點關係。」 於是他的朋友便用力的握一下他的手,並且帶著無限友愛地說他的皮箱裡還留著一張當票。這當票是已經滿期到五年多了。然而這當票上卻蘊蓄著赤裸裸的,純潔而且包含著一個故事的情誼。並且,在這時,這一張當票成為代表他們人生意義的一部分,也就是不能再得的紀念品了。當洵白說到這當票的時候,在他的臉上,從疲憊於旅途的臉上,隱隱地浮泛著最天真的表情。葉平便詫愕地隨著問: 「是那一張?」 「就是你硬要從我身上脫下來,只當了六元的皮袍。」 葉平不自禁地響起兩聲哈哈了。他想著不知為什麼,他從前那麼喜歡當當,甚至於把被單都送到當鋪去。他覺得他的窮是使他進當鋪的一個原因,然而到後來,簡直連有錢的時候也想把衣服拿去當。他認為這習慣也許是一種遺傳,因為他父親的一生差不多和當鋪都發生著關係的。他聯想到他父親沒有力量使他受完大學的教育,而他能得到學士的學位完全是他的這一個朋友的幫助。然而洵白也並不是富商或闊人的子弟,他的幫助他,卻是把一個人的普通費用分做兩個人用的。那時,洵白之所以要到飯廳去吃飯,只因為吃飽之後還可以悄悄地把兩塊饅頭帶回來給他。他是如此地把愁人的學士年限念完的。這時他想到這一張當票上便拍著洵白的肩膀說: 「好象我從前很壓迫你。」 他的朋友卻自然地笑著回答: 「我只覺得我從前有點怕你。」 於是這兩個朋友又談到別後的種種生活上。 葉平問他: 「我一聽說,或者看見什麼地方抓了共產黨,我就非常替你擔心。你遇過危險麼?」 可是洵白的嘴角上卻浮著毫不在乎的微笑,說: 「我自己倒不覺得,也許是天天都在危險中的緣故。」 葉平想了一想,帶著一種傾心和讚歎的神氣說: 「你們的精神真可佩服。」 「不過犧牲的真多。」 「這是必然的。」 「我們的朋友也死得不少。張萃我,淩明,還有楊一之,他們都犧牲了。還有,從前和我們住在一個寢室的瞿少強,聽說是關在牢裡的,也許這時已經槍斃了。」 葉平沉了聲音說: 「真慘呵!」 然而洵白卻改正的回了他一句: 「犧牲本不算什麼。」 葉平於是接著說: 「無論如何——的確是——無論如何,在第三者的眼中,這種犧牲總是太怕人了。雖然我不瞭解馬克思——不,我可以說簡直沒有讀過他的書,但是我認為現在的社會是已經到根本動搖的時代了,應該有一種思想把它變一個新局面。」 洵白微笑地聽,一面問: 「你現在看不看社會科學的書?」 「有時看一點,不過並不是系統的。」 「你最近還作詩麼?」 「不作了,詩這東西根本就沒有用處。」 「那末作些什麼呢?你的來信總不說到這些。」 「編講義,上課,拿薪水——就作這些事。」 「你的性格真的還沒有改。」 「我不是已對你說過麼,我仍然是從前的我,所不同的只是多長幾根鬍子罷了。」 他的朋友注意地看了他的臉,便笑著說: 「你把鬍子留起來倒不錯。」 「為什麼?」 「更尊嚴一點。」 「不過,一留起鬍子便不能講戀愛了,中國的女人是只喜歡小白臉的。」 他的朋友笑著而且帶點滑稽的問: 「你不是反對戀愛的麼?」 「我並不想戀愛——對於戀愛我還是堅持我從前的主張:戀愛多麻煩!尤其是結果是生兒子,更沒有趣味!」說了便問他的朋友:「你呢?」 「我沒有想到,因為我的工作太忙了。」 「你們同志中,我想戀愛的觀念是更其解放的。」 「在理論方面是不錯的。然而在實際上,為了受整個社會限制的關係,誰也不能是最理想的。」 「我覺得男女都是獨身好——因為獨身比同居自由得多。」 但他的朋友不繼續談戀愛問題,只問他編講義和上課之後還作些什麼事,是不是還象從前那樣地一個人跑到陶然亭去,或者公主墳。 「都不去。」 「未必一個人老呆在屋子裡?」 「沒有事的時候,」這是帶著深思的笑意說:「我常常到西城去。」 「為什麼?」 「到一個朋友那裡閒談。」 「是誰?」 葉平便愉快地笑著告訴他,說他在三個月以前,在人的社會中發現了一個奇跡——一個小說中的人物,一個戲劇中的主人公,就是在現代新婦女中的一個特色女人。她完全是一個未來新女性的典型。她的性格充滿著生命的力。她的情感非常熱烈,但又十分細緻。她的聰明是驚人的,卻不表現在過分的動作上。她有一種使人看見她便不想就和她分離的力量。她給人的刺激是美感的。她對於各方面的思想都有相當的認識。她很喜歡文學,她並且對於藝術也很瞭解。她常常批評法國的文學太輕浮了,不如德國的沉毅和俄國的有力。可惜她只懂得英文。她常常說她如果能直接看俄文的書,她必定更喜歡俄國的作品。她有一句極其有趣的比喻:人應該把未來主義當作父親,和文學親嘴。她的確非常懂得做人而且非常懂得生活的。如果看見她,聽了她的談話——只管所談的是一件頂瑣碎頂不重要的事,而不想到她是一個不凡的女人是沒有的。她能夠使初見面的人不知為什麼緣故就和她非常瞭解了。 他的朋友忽然開玩笑的樣子打斷他的話: 「那末你的戀愛觀念要動搖了。」 「不會的,」他鄭重的說:「她給我的印象完全不是女人的印象。我只覺得她是一種典型。我除了表示驚訝的敬意之外沒有別的。我並且——」他停頓一下又接著說他不願意任何人把她當做一個普通的愛人,所以他對於她的丈夫——帝國大學的法律博士,目下党國的要人,市政府的重要角色——就是那個曾稱呼他「拜倫」的徐大齊先生表示了反感。 他攻訐的說:「他不配瞭解她,因為他從前只知道『根據法律第幾條』,現在也不過多懂了一點『三民主義』,他在會場中念『遺囑』是特別大聲的。」 他的朋友帶點笑意地聽著他說,在心裡卻覺得他未免太崇拜這個女人了。 這時馬車已穿過了一道厚厚的紅牆,並且拐了彎,從一道石橋轉到河沿上,一直順著一排光著枝的柳樹跑去。許多黑影和小小黯澹的街燈從車篷邊晃著過去,有時北風帶著殘雪打到車篷上發響,並且特別明亮的一個桃形的電燈也浮鷗似的一閃就往後去了。葉平便忙伸出頭來去向車夫說: 「到了。那裡——」 車夫便立刻收緊了韁帶,馬車便退走了兩步,在一個朱紅漆大門口,在一盞印著「大明公寓」的電燈下,停住了。 他拉著他的朋友一直往裡去。 「這公寓很闊。」 「並且,」他微笑著回答:「我的房間比從前的寢室也『貴族』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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