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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在他的睡眠中,他和他的工作,仍舊象兩個外交專員似的,在那裡開著談判,複雜地,困難地,解決著各種問題。

  天明之後的七點鐘,他醒了,警覺的醒了,如同已經睡過了下午似的,飛快地從床上爬起來。

  太陽在窗上。一切又都在太陽裡。

  他估量著時辰,看了表,的確還是早晨。學生們正在門口叫夥計。兩個夥計一來一往地忙著倒臉水,人們的混雜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一夜沉寂的市聲也響了。喇叭,車輛,趕驢子的哼喝,駱駝的鈴聲。一切,在夜裡睡眠的,都醒了,活動了。整個的北京城又開始在轉動,叫囂,沒有停止。

  他向著清晨的空氣呼吸著。那疲乏的,還留著瞌睡的腦筋在明媚的晨光中警覺起來了。他精明地想著一些事情,一些零碎的,甚至於是一些不必思慮的事情。

  隨後他的思想便集中到他的今天的工作上。他覺得他應該是上工的時候了——應該把各種知識的機器從他的頭腦裡開起來,象工人在工廠裡開起一切機器,製造著各種物品的一樣。並且,需要從他的頭腦裡製造出來的東西,又是怎樣的多呢。

  今天,他的工作的程序是:整理決議案;根據決議案的內容起草一篇宣言;為《五卅特刊》做文章;出席宣傳部會議;還有……最後他還必須到P大學去,有一群信仰他的學生等著他。

  於是他馬馬糊糊的洗了臉,喝了白開水,坐在桌子前,把頭腦中的機器開起來了。

  他耐苦而且敏捷地工作著。這工作的忙迫,把他吸香煙的時間都佔有了。從前,他在文字工作的時候,都是一隻手拿筆一隻手拿著香煙的。

  他一直把決議案弄好了,才放下筆,伸一伸腰,並且當做休息一樣的靠在椅背上,想著進行他的第二種工作。

  正在這時候,白華進來了。她好象突如其來似的,使他出乎意外的驚睨著她。

  她的臉色不很愉快,雖然她曾經對他笑著,可是在她的眼睛裡,是充分地顯露著一層苦悶的光。

  他的心裡便有點詫異起來。「什麼事把她弄成這樣子呢?」他想。一面站起來說:

  「這樣早……」

  「還早麼?快十點鐘了。」接著她看了劉希堅的工作情形,便說:「你做事吧,我沒有什麼事情的。」並且她就要走開的樣子。

  可是劉希堅把她留住了。因為他覺得她的神氣不很對,一定被什麼苦悶把她擾亂著。他說:

  「不要走。我剛剛做完了一件工作。我要休息一下。」

  白華向他望了一眼。審察的,同時又是婉曼的一眼。她從他的臉上得到一種使她滿足的快意,她決計不走了。

  「好,我坐半點鐘。」

  說了便隔著桌子坐在他的對面,臉色慢慢的活動起來,喜悅起來。

  「我昨夜沒有睡,」她望著他說。

  「忙麼?」他有意的問。

  她忠實的搖了頭。昨夜,她忙什麼?她散了傳單之後便回去了。回去之後便躺著。躺在床上張著眼睛。她不能睡。那種鬥爭,空前的那種鬥爭,在她的心裡和腦裡,同時發動著,急烈的交綏和肉搏。她被這鬥爭刺激得非常之深。她的好幾年以來的思想根據,如同發生了地震一樣的在那裡動搖著。無疑的,她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她不是為著好玩。也不是有什麼虛榮心。確確實實,只因為聽到了一些宣傳,用自己簡單的幻想就把它當做革命的最好理論,當做改革我們社會的指南針,當做人類生活向上而達到和平世界的福音。所以她崇拜那些有偉大思想的人物,如巴枯甯,克魯泡特金。

  她抱著滿懷的熱情,而且抱著滿心的希望,勇敢的加入了中國的無政府黨。她以為從此是走到另一個境地,另一個新的不同的環境,走到她的有意義的生活的世界。她以為她是負擔著改造社會的使命,她的責任的重大和她的工作的忙迫。她以為同志們可以指導她,勉勵她,使她和他們共同地來努力這一革命的工作。她和他們,要緊緊的互相聯繫著,剷除人類中的強暴者,把弱小者扶植起來。她和他們,如同勤苦耐勞的開墾者一樣,要把荒涼的人間變為豐富收穫的田園,使全人類都歡樂地,手攜著手,生活在這樣的田園裡而歌唱和平,愛,幸福。她不但是信仰著,而且是努力於工作的。然而她失望了,主要還是因為這裡面許多理論還是唯心的,理想雖然完美,但對現實的問題很少解決,常常能使一般幼稚而熱情的青年感到安慰的喜悅。相反,它不會使急進的沉靜的與實際有了聯繫,的確想解決中國革命問題的青年感到滿足。這個理想到了中國,許多中國的青年也信仰它,知識青年時時都在想接受一些進步思想,因此什麼樣的思想都會得到歡迎。

  可是這批青年大都是高談闊論,不務實際的人,他們把那個圓額大鬍子的像片釘在房間裡,但他們也沒有很好的去瞭解那個人物。把偉大而艱難的革命事業,看成一篇傳奇,一幕浪漫派的喜劇。他們喜歡幻想,又拿幻想來陶醉自己。白華就是其中的一個。但是,她現在覺醒起來了。她不是一個把那種迷醉當做娛樂的人。她是要改革這個社會的。她不能夠永遠遊蕩在幻想裡。自從五卅慘案的許多事實所給她的教訓,使她不能不對於她所信仰的,所擁護的,那些空想發生了疑惑。並且,她以為她的同志們也有她自己同樣的缺點。所以在昨夜,她思索著,苦惱著,她仿佛被無數的蛇圍繞著一樣,緊緊的被許多衝突的思想圍困著,重複又重複地,解決著這些疑問。尤其使她思索不止的是俄國的革命勝利。究竟是那一種革命理論,它能夠把老中國變成新中國?……這種種,象烈火一樣的在她的頭腦裡燃燒起來。這使她苦惱極了。至於整個的夜消沉去,太陽出來了,那種火焰還堆積在她的頭腦裡。自然,她是需要解決的。她必須找一條路,放棄一條路。因此她又來看劉希堅,想從他這裡得到幫助,她要求他把重要的共產主義的書籍介紹給她。她要認真的來讀點書。

  後來她拿了一些馬克思和列寧的著作和別的小冊子,十分高興的走了回去。

  「希望你好好地讀它……」劉希堅送她出來時說。

  她笑著,坦然的笑著,顯然她是喜悅的接受了他的友誼。

  他們緊緊的握了一下手,好久才分開。

  劉希堅很滿足地,微笑地走進去。

  他又開始他的第二種工作。

  § 一九

  他一直工作到下午兩點鐘。興奮把他的身體支持著。可是他終於打了好幾個呵欠,因為他是太倦了。

  他整理著工作的成績;一面,他燃上一支香煙,靠在椅背上,沉重的吸著,一種勞動過後的休息,使他感到十二分的愜意。

  兩點半鐘的時候,他從他的房間裡——不,簡直是從他的工廠裡——走了出來,可是他並不是從這個工廠裡走回家去,卻是又重新走向另一個工廠——開始他的另一種工作的地方。

  當他再回來的時候,天色完全黑暗了。他挨著馬路的邊沿上走著,一面在他的頭腦裡,在許多複雜的思想之間,浮著數目字,統計著五卅慘案發生之後的,北京城的報紙銷路的激增。

  他沉默地想著:

  「《京報》增加百分之三十,《晨報》增加百分之二十五,《社會日報》增加百分之二十二,《黃報》增加百分之十五,《白話報》增加百分之三十二,《北京晚報》增加百分之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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