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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他停了一停說:

  「一直往前走麼?」

  她把眼睛張開去,圓圓地——「你自己應該往那裡去呢?」

  「我是應該拐彎的,」他直率的回答。可是他看見她的臉色很生氣,便加了一句:「我的時間還沒有到,再走一走不要緊。」

  「不。你走你的吧。」她簡截的說:「你終究要走的。」

  「為什麼這樣生氣?」他笑著說,實在也覺得有點詫異。

  「不是生氣。只是煩惱,」她辣聲的說。

  「煩惱?」他又笑著望她說:「為什麼,為我?」

  「不。」

  「為誰?」

  她默著了,同時,一種猜想,便開始在劉希堅的頭腦裡活動起來。可是他猜想了許多事實,都不能認為是她的正確原因,便微微的皺起眉頭了。

  過了一分鐘的光景,白華忽然說——的確,聲音是很煩惱地:

  「我今天一天都是很不高興的。」

  隨後她把她的不高興的原因說出來:「我的思想有些動搖了!」她開始說,帶著許多憤慨。

  這句話,簡直把挨在她身旁的人嚇了一跳了——一半歡喜和一半驚詫的一直望著她。

  她繼續的說——很客觀的批評了她的同志們的自由行動,一種不負責任的羅曼蒂克。

  她說著,顯然,她是受了很大的刺激的。

  劉希堅笑著望她。在他的心裡,被強烈的歡喜充塞著。因為,這一年來,他差不多天天都在等待這一個迷惑于「新村」的女友的反省。現在她已經被事實給了一個很大的教訓了——他想——她已經開始動搖和懷疑了。

  接著她又告訴他:

  「本來,許多工作是,已經由每個人自己分擔了的,可是結果呢,大家都自由去了,留下我一個人,不能不包辦——我自己起草,自己寫鋼板,自己油印,自己跑到馬路上去散。」

  「這樣還不好麼?」他玩笑的說:「你一個人就代表了整個的行動。」

  她這時並不計較那語意的譏笑,只憤慨的說出她的意見:

  「非紀律化不可!」

  「是的,一個組織就應該有它的鐵的紀律,」他笑著說。

  「當然,把基礎建設在個人主義的水門汀上,把有規則的形式當做不自由的行為來看待。他們怎麼會紀律化呢?——」白華心裡這樣躊躇。

  他們的談話就這樣的停止了。那高聳在黑暗中的城樓,已經象一個巨大的山坡似的橫在他們的前面。夜市的攤已沒有了。路上的行人非常的稀少,一片嘈雜的混音遠遠地響在腦後。這裡,他們的腳步也停止了。

  「我們還往前走麼?」

  「不。我回去了,」她很難過的說。

  劉希堅便和她緊緊的握一下手,覺得她一點也不用力,顯見她的心情是很灰色的,沒有任何的興趣。

  「明天早上我在家……」他說。

  她只笑了一笑,很勉強地,在她的眼睛裡沒有喜悅的光。於是她轉過身走去,走了幾步,便坐上一輛洋車。

  劉希堅也回頭了,因為他沒有走出宣武門外的必要,便遠遠的送著白華的影子,一面感想著——實際的生活在慢慢地教育她。心裡十分高興的又向著夜市走去。

  他發現馬路上有著被人丟下的傳單。

  § 一八

  當劉希堅回來的時候,夜靜了。冷的街燈吊在空闊的馬路上,散出寂寞的光,模糊地照著夜市的餘痕——紙片,短繩子,梨皮,以及污濁的東西,同時有許多乞丐在這廢物中尋覓他們所需要的,可以讓他們賣給「打鼓」和「換取燈」的什物。

  他想起白華,想起她曾在這裡散發的傳單,他不免浮上了不舒服的感覺。

  「唉,白華!」他在心裡嘆惜的想。但立刻又把她忘了。在腦海裡,又重新卷來了澎湃的思潮,使他意識著——一個布爾什維克的目前的任務,以及他自己的工作。於是他對於總示威——必要的總示威——之前夜的全國民眾的熱情,深切的作著估量……

  「好,新的歷史從這裡展開!」

  想著便覺得很愉快。一種光明在他的心頭閃動著。

  他是興奮的。

  那夏夜的風拂過他的臉,清涼地,象薄薄的一塊冰片似的溶化在他的發熱的臉上,使他十分受用地感著舒適的快感。他覺得,一天都疲勞於工作裡面的那精神,在這樣的夜氣裡是恢復了,充足,興旺,而且在生長著。

  他一直把這種紅色的心情帶到公寓裡。

  住客們都息燈了。釘在牆上的畫報,便更加慘黯的現著痛苦的臉和暴露的屍身。劉希堅走過去的時候,仿佛那屍身並不是印在畫報上,而是赤裸裸的躺在這院子裡,躺在他的眼前。他不自覺的皺起眉頭了——感著一種壓迫的,把這些可怕的印象帶到房間裡去。

  書桌上有一封信和一個報卷。他看著,報卷上的字很象珊君的筆跡,便立刻撕開去。果然,一張新出版的《血花週刊》出現了。那上面登著楊仲平的文藝理論和珊君的好幾首詩。

  「這位玖瑰花的女詩人也轉變了麼?」他感著興味的想。一面,他看著她的第一首詩,那題做《寄給被難的死者》的詩。他剛剛看到頭兩句——被難的同胞們呀,我要用我的嘴唇來吻著你們的血,你們的屍身——便不自禁的笑了起來。

  「究竟是小姐的詩人,詩人的小姐。」他一面笑著一面想。但仍覺得這是一種好的現象。

  但他沒有再看下去,因為夜很深了,他沒有時間,他還必須把剛才帶回來的工作,好好的籌備著。此外他還需要很好的睡眠。他明天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的。那許多迫切的工作在那裡等待著他,他不能懈怠。他一定要緊緊的把許多工作放在他的頭腦裡,和他一同地度過了這一個夜。所以,他是很經濟地而且適當地分配了他的有限的時間:兩點鐘,他躺到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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