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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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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一個落後的民族,」他想:「可是現在,前進!」在他的眼前便浮著昨夜的那個鬥爭的夢境。 隨後他把三種宣言的草稿疊在一起,放到胸前的衣袋中去,從籐椅上站起來,覺得他的疲倦還在他的興奮中伸展著,便張開手臂,作了一回自由的運動。 他打開房門,看見許多人還站在那裡,紛紛亂亂的響著聲音,如同在這公寓裡出了一樁嚴重「命案」的樣子。 於是他撐一撐身子,想著「馬上就要開會了」,便燃上香煙吸著,走出房門。 當他通過院子裡的人群之時,他聽見女掌櫃正在大聲的說: 「只怪中國人不爭氣,一見洋鬼子就害怕……」 劉希堅愉快地向這院子裡投了一個審察的眼光,想著:「危險,這些人很容易誤走到國家主義的路,」便大踏步的走去,在疲倦中興奮著,吐著煙絲。 § 一二 帶著極度的興奮,同時又帶著極度的疲倦,劉希堅從嚴肅的會議室裡走出那紅色的大門,微笑地和幾個同志握著手,分開了。 在他的頭腦裡,有一扇鋒利的風車,在那裡急遽地旋轉,各種思想,仿佛是各種飛蟲,釘在神經上,而且紛亂地聚集著。差不多在一秒鐘裡面,他同時想著數十種事情。他覺得他的腦袋已經漸漸地沉重了。 可是他總不能夠把各種思想吹煙絲一樣的把它們吹出去,尤其是剛才的會議——那聲音,那面貌,那景象,那一切決議案,更緊緊的,深刻在他的心上,盤旋在他的腦裡,如同蜜和蜜混合似的不易分離。並且這些東西都吐著火焰,把他的精神燃燒著。 他覺得他是需要睡眠的。他還需要吃。因為這時候已經下午兩點鐘了,自昨夜到現在,他完全在重複的疲倦和興奮中,繼續著活動,而且完全靠著香煙來維持。現在,疲倦已經在他的全身上爬著,並且在擴大,在尋機向他襲擊。然而他現在還不能就去休息。他覺得他還應該看看市面的現象。看看沉寂的北京城被推動的情形。看看那些可憐的,長久馴服在統治者腳下的民眾的舉動。尤其是,他覺得他還必須去看看白華。 所以他重新振作了他的精神,重新運動了他的身體,向著遠處的青天很沉重地吸了幾口氣。雖然下午的空氣是帶點乾燥的意味,但是吸進去,似乎也使他的神志清爽了好些。他揩一揩那過度費神而現著疲乏的眼睛,一面走著一面觀察著周圍。 陽光底下的一切都在騷動。市聲在煩雜的響。車馬在奔馳。行人在忙走。喊著「京報!晨報!上海大慘案!」的賣報者的聲音,尖銳地在空間流動。同時,有許多小孩子在忙亂地跑著,叫喊著「上海大罷市」的號外,使一切行人都注意著而且停住腳步了。 馬路的這頭到那頭,陸續地現著小小的人堆。三個或者四個一群地,站在那裡讀著號外和日報,大家現著恐怖和激動的臉色。有許多人,還憑空地噓出了沉悶的歎聲。又有許多人在那裡憤慨地自語。還有許多人在互相說著激動的議論。一切,現出了北京城的空氣的緊張。 劉希堅一路懷著快感的想: 「革命的火線已經燃上了……」 最後他走到大同公寓,那院子裡也喧喧嚷嚷地活動著一個人堆。他聽見一句「我們應該罷課」,便叩了白華的房門。 「誰?」一個不耐煩的聲音。 劉希堅推著房門進去了。他看見白華一個人冷清清的坐在桌子前,沉默著,而且現著一臉怒容。 「我恐怕你不在家呢,」他笑著說。 「我能夠到那裡去呢?」她銳聲的說,顯然她受了刺激而煩惱著。 「發生了什麼事,你?」劉希堅走到她面前。 她突然握住他的手。 「唉,」她激動地——「我真難過……」隨著在她的那兩隻圓圓的大眼睛上,濛濛地漾著淚光。 「什麼事?」他猜想不出緣故的問:「可不可對我說?」 白華便告訴他——她的聲音充滿著憤怒而且發顫。她說她昨夜和他分別之後,她就到棗林街去——她的一個同志的家裡。在她走去的時候,她想可以碰到很多人,或者在進行一個特別會議,討論著「五卅」的慘案,通過種種嚴重的有意義的提議,今天就要進行這許多新的工作。可是,那裡面連一個人影也沒有。連那個同志也不知上那裡去了,只有一個看門的老頭子。她隨後又去找他們。她向他們說,並且把號外給他們看,可是他們沒有意見。「我們應該馬上召集一個會議!」她這樣熱誠地向每一個同志說,人家只給她「這時候不行」和「天明之後再說吧」的回答。尤其是那位「自由人無我」,還躲在烏托邦的幽夢中而疑惑這大屠殺的事實,閉著一半惺忪的睡眼看著她的臉上說:「也許是空氣吧。說不定就是共產黨放的。現在他們的政策就是造成恐怖。」接著便發表他的夢囈,說什麼「只要人類在安那其的新村裡住上三個月,世界上便不會有流血的事發生」,以及夾三夾四的把辯證法下了許多批判。就這樣,白華從她的同志中,得了失望和憤怒回來了。她罵那些同志是涼血動物,利己主義,虛偽的安那其斯特…… 「真把我氣死了,」最後她氣憤地對劉希堅說:「那些人,完全不配講主義!」 劉希堅在她敘述的時候,就已經很鄙視地暗暗在發笑了,這時忍不住地把笑意浮到臉上來。 白華張大眼睛直視著他,感覺到他笑的意味。 「你在嘲笑麼?」她急烈的問。 劉希堅覺得她太激動了,她所受的刺激已經很多了,便不肯再將尖利的言論去刺痛她。於是他向她微笑著——一種完全含著溫柔的善意的微笑。 白華也將敵意的眼光從他的臉上移開去,默了一會,沉著聲音說: 「本來我不必將這些事情告訴你。但是,我為什麼又說出來呢?」她低低的歎了一口氣。 「我對你個人是同情的,」他完全尊重的說。握著她的手。 「白華,」他繼續說,聲音溫和而且懇切地——「你自然不會誤解我,說不定你瞭解我比我瞭解我自己的更多。我想我們之間不必再用什麼解釋的。不過,現在,在這個時候,我要求你原諒我:白華,你瞭解我吧!」他用眼光等待著她的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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