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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寬大的院子,被這樣狂熱的,從憤怒的火焰中吐出來的人聲,喧嚷著,而且完全擾亂了,如同這院子裡所流動的不是空氣,只是人們的瘋狂的呼籲。並且這人聲還一直的增高去,擴大去,變成了一片波浪。

  這一群聚集在院子裡的學生,大家現著一個緊張的臉,仿佛是一隊待發的出征的戰士,彼此興奮地顯露著「寧死不辱」的氣概,被單純的「愛國」的熱情激動著。

  夥計,小夥計,掌櫃,廚子,也慢慢的參加到這人群裡面來了。隨後那女掌櫃也換了一件乾淨的藍布衫,蹬著尖頭的小腳,向著這院子走來。

  女掌櫃被學生稱為「掌櫃的秘書」,因為掌櫃是一個胖胖的京兆人,十足的帶著京兆人的敦厚和一種特別的嗜好,差不多整天的時間都玩在兩隻小小的鳥兒上面,所以公寓裡的各種施設,尤其是向學生們要錢,都是女掌櫃的費心。她雖然不識字,可是會寫:

  「十三號入四元」這一類的數目。

  她平常不大走出那一間「閨房」——學生們為她起名的那間不很透亮的房子,因為她已經有一個九歲的小姑娘,她害伯她出亂子,便自己來作一個模範,為的她看見那幾個唱著「樁樁件件」的學生常常把前門外的「花姑娘」弄到房子裡來。

  「不好生念書……」她常常看不過眼的向掌櫃說。

  可是今天,她變成很坦然地和年輕的學生們擠在一塊了。她聽著大家說,雖然沒有完全懂,卻知道是一件並不小可的事情,便七分感動三分好奇的聽著。

  「什麼叫做帝國主義?」她放大了膽子問。

  一個學生便向她解釋說:

  「靠自己的武力來壓迫別的國家,這就是帝國主義。」

  她轉著眼珠想著。

  另一個學生又向她說:

  「割據別人的土地,剝奪別人的財產,把別人的人民當做奴隸看待的,就是帝國主義。」

  她一半明白的點著頭。

  「八國聯軍打我們的,那些都是帝國主義,」夥計在旁邊插嘴的自語著。

  「你知道!」女掌櫃橫了他一眼——「先生們在這兒,你知道些什麼?」夥計便默著。她接著問:

  「這年頭有多少帝國主義?」

  有兩個學生向她笑著。她不好意思起來——「咱沒有進過學堂,」她小聲的說。

  「可多呢,」先前那個學生又回答她:「現在世界上的帝國主義可不少,最大的是英國,日本,美國……」

  她覺得什麼都懂了。

  「在上海殺我們弟兄的就是英國帝國主義……」她記帳式的說著。

  「對了。」

  於是她覺得她今天見了一個很大的世面。她懂得了許多。「這年頭的新事情可懂不完……」她想,於是一種深刻的回憶從她的心裡浮出來,她認為這回憶之中的事,是這些「年輕的先生們」所不曾看見的。她記得那一年是庚子年。

  「義和團是不怕洋鬼子的,」她記憶著,突然說。

  學生們的談話便停止了。大家的眼睛都看著她,她暗暗的猜度那些眼睛看她的意思,一面壯著膽子,終於把她的故事——在她的生活中算是唯一值得公開的故事,說出來了。

  「可慘呢,」她結論的說:「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把什麼全毀了,把小孩子的肚皮都拉開呢,大人可別提……」接著她慢慢的紅起臉來說:「洋鬼子實在野蠻呢,一見女人就——」

  學生們便響起了一些笑聲。

  「別樂!」她嚴肅的說:「那是悲慘的事情呵。」

  小夥計忽然快樂的叫著:

  「宰洋鬼子去!」

  「你懂得什麼!」她說,一面輕輕的在小夥計的頭上掠了一個巴掌。

  小夥計跑開了。他在院子的周圍走著。他發覺所有的房間裡都沒有人,只有「劉先生」還躲在房間裡。他帶著許多消息的走了進去。

  「劉先生,你怎麼不出去?」小夥計驚訝的問。

  劉希堅正放下那枝鋼筆,將腰間靠在籐椅上,稍稍地向後仰著,眼睛不動的看著宣言的草稿。

  「有什麼事?」他偏過臉,看著小夥計。

  「院子裡滿熱鬧呢,」他報告的說:「全體的先生們都在那裡。」接著便放大了聲音說:「八國聯軍的洋鬼子又要打進來了……」

  劉希堅笑起來。他覺得小夥計也變成很興奮而且很可愛了。在那個永遠洗不乾淨的滿著油污的臉上,現著特別的表情——仿佛這小孩子的心正在跳動,血正在奔流……

  「你聽誰說的?」

  「先生們說的,」小夥計糊塗地回答。接著他把所聽聞的種種都報告出來了。「你出去不出去?」他熱誠的問。

  「馬上出去。」聽了這回答,小夥計便感著滿足的走了。

  劉希堅又繼續看他的宣言。一面,他推想著外面的騷亂。他覺得他們所預料的一切,都要一一的實現了。全民族要立刻走到緊張中去——走向革命的路上去,那些從槍彈的眼中流出來的血,要立刻染上每一個人的靈魂了。那帝國主義殘殺的槍聲,說不定就成為向帝國主義進攻的信號……他想著,許多思想便聯貫地集中起來,仿佛許多戰士的集中一樣,使他從重複的疲倦中,又重複的興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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