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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篇 古代哲學的終局 第三章 古代哲學之中絕(2)


  現今且問:中國古代哲學的中道斷絕究竟是為了什麼緣故呢?依我的愚見看來,約有四種真原因:

  (一)是懷疑主義的名學,
  (二)是狹義的功用主義,
  (三)是專制的一尊主義,
  (四)是方士派的迷信。我且分說這四層如下:

  §第一,懷疑的名學

  在哲學史上,「懷疑主義」乃是指那種不認真理為可知,不認是非為可辯的態度。中國古代的哲學莫盛於「別墨」時代。看《墨辯》諸篇所載的界說,可想見當時科學方法和科學問題的範圍。無論當時所造詣的深淺如何,只看那些人所用的方法和所研究的範圍,便可推想這一支學派,若繼續研究下去,有人繼長增高,應該可以發生很高深的科學和一種「科學的哲學」。

  不料這支學派發達得不多年,便受一次根本上的打擊。這種根本上的打擊就是莊子一派的懷疑主義。因為科學與哲學發達的第一個條件,就是一種信仰知識的精神:以為真理是可知的,是非是可辯的,利害嫌疑治亂都是可以知識解決的。故「別墨」論「辯」以為天下的真理都只有一個是非真偽,故說:「佊,不可兩不可也。」又說:「辯也者,或謂之是,或謂之非,當者勝也。」這就是信仰知識的精神(看第八篇第三章)。

  到了莊子,忽生一種反動。莊子以為天下本沒有一定的是非,「彼出於是,是亦因彼」;「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因此他便走入極端的懷疑主義,以為人生有限而知識無窮,用有限的人生去求無窮的真理,乃是最愚的事。況且萬物無時不變,無時不移,此刻的是,停一刻已變為不是;古人的是,今人又以為不是了;今人的是,將來或者又變為不是了。所以莊子說,我又如何知道我所知的當真不是「不知」呢?又如何知道我所不知的或者倒是真「知」呢?這就是懷疑的名學。

  有了這種態度,便可把那種信仰知識的精神一齊都打消了。再加上老子傳下來的「使民無知無欲」的學說,和莊子同時的慎到、田駢一派的「莫之是,莫之非」的學說,自然更容易養成一種對於知識學問的消極態度。因此,莊子以後,中國的名學簡直毫無進步。名學便是哲學的方法。方法不進步,哲學科學自然不會有進步了。所以我說中國古代哲學中絕的第一個真原因,就是莊子的《齊物論》。自從這種懷疑主義出世以後,人人以「不譴是非」為高尚,如何還有研究真理的科學與哲學呢?

  §第二,狹義的功用主義

  莊子的懷疑主義出世之後,哲學界又生出兩種反動:一是功用主義,一是一尊主義。這兩種都帶有救正懷疑主義的意味。他們的宗旨都在於尋出一種標準,可作為是非的準則。如今且先說功用主義。

  我從前論墨子的應用主義時,曾引墨子自己的話,下應用主義的界說,如下:

  言足以遷行者,常之。不足以遷行者,勿常。不足以遷行而常之,是蕩口也。(《貴義》篇、《耕柱》篇)

  這是說,凡理論學說須要能改良人生的行為,始可推尚。這是墨家的應用主義。後來科學漸漸發達,學理的研究越進越高深,於是有堅白同異的研究,有時間空間的研究。這些問題,在平常人眼裡,覺得是最沒有實用的詭辯。所以後來發生的功用主義,一方面是要挽救懷疑哲學的消極態度,一方面竟是攻擊當時的科學家與哲學家。如《荀子·儒效篇》說:

  凡事行,有益於理者,立之;無益於理者,廢之。……若夫充虛之相施易也(施通移),堅白同異之分隔也,是聰耳之所不能聽也,明目之所不能見也……雖有聖人之知,未能僂指也。不知無害為君子,知之無損為小人。

  這種學說,以「有益於理」「無益於理」作標準。一切科學家的學說如「充虛之相施易」(充是實體,虛是虛空。物動時只是從這個地位,換到那個地位,故說充虛之相移易。《墨辯》釋動為「域徙也」,可以參看),如「堅白同異之分隔」,依儒家的眼光看來,都是「無益於理」。《荀子·解蔽篇》也說:

  若夫非分是非,非治曲直,非辨治亂,非治人道,雖能之,無益於人;不能,無損於人。案(乃也)直將治怪說,玩奇辭,以相撓滑也。……此亂世奸人之說也。

  墨家論辯的目的有六種:

  (一)明是非,
  (二)審治亂,
  (三)明同異之處,
  (四)察名實之理,
  (五)處利害,
  (六)決嫌疑見(《小取篇》)。

  《荀子》所說只有(一)(二)兩種,故把學問知識的範圍更狹小了。因此,我們可說荀子這一種學說為「狹義的功用主義」,以別于墨家的應用主義(墨子亦有甚狹處,說見第六篇)。

  這種主義到韓非時,更激烈了,更褊狹了。韓非說:

  夫言行者,以功用為之的彀者也。……今聽言觀行,不以功用為之的彀,言雖至察,行雖至堅,則妄發之說也。是以亂世之聽言也,以難知為察,以博文為辯。其觀行也,以離群為賢,以犯上為抗。……是以儒服帶劍者眾,而耕戰之士寡;堅白無厚之辭章,而憲令之法息。(《問辯》篇)

  這種學說,把「功用」兩字解作富國強兵立刻見效的功用。因此,一切「堅白無厚之辭」(此亦指當時的科學家。《墨辯》屢言「無厚」,見《經說上》,惠施也有「無厚不可積也」之語),同一切「上智之論,微妙之言」,都是沒有用的,都是該禁止的(參觀上章論韓非一段)。後來秦始皇說:「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便是這種狹義的功用主義的自然結果。

  其實這種短見的功用主義乃是科學與哲學思想發達的最大阻力。科學與哲學雖然都是應用的,但科學家與哲學家卻須要能夠超出眼前的速效小利,方才能夠從根本上著力,打下高深學問的基礎,預備將來更大更廣的應用。若哲學界有了一種短見的功用主義,學術思想自然不會有進步,正用不著焚書坑儒的摧殘手段了。所以我說古代哲學中絕的第二個真原因,便是荀子、韓非一派的狹義的功用主義。

  §第三,專制的一尊主義

  上文說懷疑主義之後,中國哲學界生出兩條挽救的方法:一條是把「功用」定是非,上文已說過了;還有一條是專制的一尊主義。懷疑派的人說道:

  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其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莊子·秋水》篇)

  這是智識上的悲觀主義。當時的哲學家聽了這種議論,覺得很有道理。如荀子也說:

  凡〔可〕以知,人之性也。可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之性,求可知之理,而無所疑止之(疑,定也。說詳第九篇第一章。參看第十一篇第三章引此段下之校語),則
沒世窮年不能遍也。其所以貫理焉,雖億萬已,不足以浹萬物之變,與愚者若一。學,老身長子而與愚者若一,猶不知錯,夫是之謂妄人。


  這種議論同莊子的懷疑主義有何分別?但荀子又轉一句,說道:

  故學也者,固學止之也。

  這九個字便是古學滅亡的死刑宣言書!學問無止境,如今說學問的目的在於尋一個止境:從此以後還有學術思想發展的希望嗎?荀子接著說道:

  惡乎止之?曰:至諸至足。曷謂至足?曰:聖王也。聖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故學者以聖王為師,案(荀子用案字,或作乃解,或作而解。古音案、而、乃等字,皆在泥紐,故相通)以聖王之制為法。(《解蔽》)

  這便是我所說的「專制的一尊主義」。在荀子的心裡,這不過是挽救懷疑態度的一個方法,不料這種主張便是科學的封門政策,便是哲學的自殺政策。荀子的正名主義全是這種專制手段。後來他的弟子韓非、李斯和他的「私淑弟子」董仲舒(董仲舒作書美荀卿,見劉向《荀卿書序》),都是實行這種師訓的人。《韓非子·問辯》篇說:

  明主之國,令者,言最貴者也;法者,事最適者也。言無二貴,法不兩適。故言行而不軌於法令者,必禁。

  這就是李斯後來所實行「別黑白而定一尊」的政策。哲學的發達全靠「異端」群起,百川競流(端,古訓一點。引申為長物的兩頭。異端不過是一種不同的觀點。譬如一根手杖,你拿這端,我拿那端。你未必是,我來必非)。一到了「別黑白而定一尊」的時候,一家專制,罷黜百家;名為「尊」這一家,其實這一家少了四圍的敵手與批評家,就如同刀子少了磨刀石,不久就要鏽了,不久就要鈍了。故我說中國古代哲學滅亡的第三個真原因,就是荀子、韓非、李斯一系的專制的一尊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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