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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篇 荀子 第二章 天與性 四、論性


  荀子論天,極力推開天道,注重人治。荀子論性,也極力壓倒天性,注重人為。他的天論是對莊子發的,他的性論是對孟子發的。孟子說人性是善的(說見第十篇),荀子說: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性惡》)

  這是荀子性惡論的大旨。如今且先看什麼叫做「性」,什麼中做「偽」。荀子說:

  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性惡》)

  又說:

  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所以能之在人者謂之能」)。慮積焉,能習焉,而後成,謂之偽。(《正名》)

  依這幾條界說看來,性只是天生成的,偽只是人力做的(「偽」字本訓「人為」)。後來的儒者讀了「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把「偽」字看做真偽的偽,便大罵荀卿,不肯再往下讀了。所以荀卿受了許多冤枉。中國自古以來的哲學家都崇拜「天然」過於「人為」。老子、孔子、墨子、莊子、孟子都是如此。大家都以為凡是「天然的」,都比「人為的」好。後來漸漸的把一切「天然的」都看作「真的」,一切「人為的」都看作「假的」。所以後來「真」字竟可代「天」字(例如《莊子·大宗師》:「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以真對人,猶以天對人也。又此篇屢用「真人」皆作「天然的人」解。如曰「不以心楫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又「而況其真乎?」郭注曰:「夫真者,不假於物、而自然者也。」此更明顯矣)。而「偽」字竟變成「譌」字(《廣雅釋詁》二:「偽,為也。」《詩·免爰》「尚無造」,箋云:「造,偽也。」此偽字本義)。獨有荀子極力反對這種崇拜天然的學說,以為「人為的」比「天然的」更好。所以他的性論,說性是惡的,一切善都是人為的結果。這樣推崇「人為」過於「天然」,乃是荀子哲學的一大特色。

  如今且看荀子的性惡論有何根據。他說: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是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後出於辭讓,合于文理,而歸於治。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

  這是說人的天性有種種情欲,若順著情欲做去,定做出惡事來。可見得人性本惡。因為人性本惡,故必須有禮義法度,「以矯飾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擾化人之情性而導之」,方才可以為善。可見人的善行,全靠人為。故又說:

  故枸木必將待櫽栝烝矯然後直;鈍金必將待礱厲然後利;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故性善則去聖王息禮義矣,性惡則興聖王貴禮義矣。故櫽栝之生,為枸木也;繩墨之起,為不直也;立君上,明禮義,為性惡也。(《性惡》)

  這是說人所以必須君上禮義,正是性惡之證。

  孟子把「性」字來包含一切「善端」,如惻隱之心之類,故說性是善的。荀子把「性」來包含一切「惡端」,如好利之心,耳目之欲之類,故說性是惡的。這都由於根本觀點不同之故。孟子又以為人性含有「良知良能」,故說性善。荀子又不認此說。他說人人雖有一種「可以知之質,可以能之具」(此即吾所謂「可能性」),但是「可以知」未必就知,「可以能」未必就能。故說:

  夫工匠農賈未嘗不可以相為事也,然而未嘗能相為事也。用此觀之,然則「可以為」未必為「能」也。雖不「能」,無害「可以為」,然則「能不能」之與「可不可」,其不同遠矣。(《性惡》)

  例如「目可以見,耳可以聽」。但是「可以見」未必就能見得「明」,「可以聽」未必就能聽得「聰」。這都是駁孟子「良知良能」之說。依此說來,荀子雖說性惡,其實是說性可善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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