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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篇 荀子以前的儒家 第二章 孟子 二、論性


  孟子同時有幾種論性的學說。《告子篇》說:

  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興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為君而有象,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今曰性善,然則彼皆非歟?

  孟子總答這三說道:

  乃若其情(翟灝《孟子考異》引《四書辨疑》云:「下文二才字與此情字上下相應,情乃才字之誤。」適按:孟子用情字與才字同義。告子篇「牛山之木」一章中云:「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才焉,此豈山之性也哉。」又云:「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此豈人之情也哉。」可以為證),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蓗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

  這一段可算得孟子說性善的總論。《滕文公篇》說:「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此可見性善論在孟子哲學中可算得中心問題。如今且仔細把他說性善的理論分條陳說如下:

  (1)人的本質同是善的

  上文引孟子一段中的「才」便是材料的材。孟子叫做「性」的,只是人本來的質料,所以孟子書中「性」字、「才」字、「情」字可以互相通用(參看上節情字下的按語。漢儒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號篇》曰:「如其生之自然之資,謂之性。性者,質也。」又曰:「天地之所生,謂之性情。……情亦性也。」可供參證)。孟子的大旨只是說這天生的本質,含有善的「可能性」(可能性說見八篇末章)。如今先看這本質所含是哪幾項善的可能性。

  (甲)人同具官能

  第一項便是天生的官能。孟子以為無論何人的官能,都有根本相同的可能性。他說:

  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於人而疑之?聖人與我同類者。故龍子曰:「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也。」屨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於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於味也?至於味,天下期於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唯耳亦然,至於聲,天下期於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唯目亦然。……故曰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禮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告子》)

  (乙)人同具「善端」董仲舒說(引書同上):「性有善端,動之愛父母。善於禽獸,則謂之善。此孟子之善。」這話說孟子的大旨很切當。孟子說人性本有種種「善端」,有觸即發,不待教育。他說: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党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公孫醜》。參看上文所引《告子篇》語。那段中,辭讓之心,作恭敬之心,餘皆同)。

  (丙)人同具良知良能孟子的知識論全是「生知」(Knowledge a priori)一派。所以他說四端都是「我固有之也,非由外鑠我也」。四端之中,惻隱之心、羞惡之心和恭敬之心,都近於感情的方面。至於是非之心,便近於知識的方面了。孟子自己卻不曾有這種分別。他似乎把四端包在「良知良能」之中;而「良知良能」卻不止這四端。他說:

  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盡心》)

  良字有善義。孟子既然把一切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都認為「良」,所以他說: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離婁》)

  以上所說三種(官能、善端及一切良知良能),都包含在孟子叫做「性」的裡面。孟子以為這三種都有善的可能性,所以說性是善的。

  (2)人的不善都由於「不能盡其才」

  人性既然是善的,一切不善的,自然都不是性的本質。

  孟子以為人性雖有種種善的可能性,但是人多不能使這些可能性充分發達。正如《中庸》所說:「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天下人有幾個這樣「至誠」的聖人?因此便有許多人漸漸的把本來的善性湮沒了,漸漸的變成惡人。並非性有善惡,只是因為人不能充分發達本來的善性,以致如此。所以他說:

  若夫為不善,非其才之罪也。……

  或相倍蓗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


  推原人所以「不能盡其才」的緣故,約有三種:

  (甲)由於外力的影響

  孟子說:

  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告子》)

  富歲子弟多賴,凶歲子弟多暴。

  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麥,播種而耰之,其地同,樹之時又同,浡然而生,至於日至之時皆熟矣。雖有不同,則地有肥磽,雨露之養,人事之不齊也。(同上)


  這種議論,認定外界境遇對於個人的影響,和當時的生物進化論(見第九篇)頗相符合。

  (乙)由於自暴自棄

  外界的勢力,還有時可以無害于本性。即舉舜的一生為例:

  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其所以異于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盡心》)

  但是人若自己暴棄自己的可能性,不肯向善,那就不可救了。所以他說:

  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離婁》)

  又說:

  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日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告子》)

  (丙)由於「以小害大以賤害貴」

  還有一個「不得盡其才」的原因,是由於「養」得錯了。孟子說:

  體有貴賤,有大小。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其小者為小人,養其大者為大人。(《告子》)

  哪一體是大的貴的?哪一體是小的賤的呢?孟子說: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告子》)

  其實這種議論,大有流弊。人的心思並不是獨立於耳目五官之外的。耳目五官不靈的,還有什麼心思可說?中國古來的讀書人的大病根正在專用記憶力,卻不管別的官能。到後來只變成一班四肢不靈、五官不靈的廢物!

  以上說孟子論性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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