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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篇 荀子以前的儒家 第一章 《大學》與《中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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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古代儒家的思想,有一層大困難。因為那些儒書,這裡也是「子曰」,那裡也是「子曰」。正如上海的陸稿薦,東也是,西也是,只不知哪一家是真陸稿薦(此不獨儒家為然。希臘哲學亦有此弊。柏拉圖書中皆以梭格拉底為主人。又披塔格拉(Pythagorag)學派之書,多稱「夫子曰」)。我們研究這些書,須要特別留神,須要仔細觀察書中的學說是否屬某個時代。即如《禮記》中許多儒書,只有幾篇可以代表戰國時代的儒家哲學。我們如今只用一部《大學》,一部《中庸》,一部《孟子》,代表西曆前第四世紀和第三世初年的儒家學說。 《大學》一書,不知何人所作。書中有「曾子曰」三字,後人遂以為是曾子和曾子的門人同作的。這話固不可信。但是這部書在《禮記》內比了那些《仲尼燕居》《孔子閒居》諸篇,似乎可靠。《中庸》古說是孔子之孫子思所作。大概《大學》和《中庸》兩部書都是孟子、荀子以前的儒書。我這句話,並無他種證據,只是細看儒家學說的趨勢,似乎孟子、荀子之前總該有幾部這樣的書,才可使學說變遷有線索可尋。不然,那極端倫常主義的儒家,何以忽然發生了一個尊崇個人的孟子?那重君權的儒家,何以忽然生出一個鼓吹民權的孟子?那儒家的極端實際的人生哲學,何以忽然生出孟子和荀子這兩派心理的人生哲學?若《大學》《中庸》這兩部書是孟子、荀子以前的書,這些疑問便都容易解決了。所以我以為這兩部書大概是前四紀的書,但是其中也不能全無後人加入的材料(《中庸》更為駁雜)。 《大學》和《中庸》兩部書的要點約有三端,今分別陳說如下: §第一,方法 《大學》《中庸》兩部書最重要的在於方法一方面(此兩書後來極為宋儒所推尊,也只是為此。程子論《大學》道:「於今可見古人為學次第者,獨賴此篇之存。」朱子序《中庸》道:「曆選前聖之書,所以提挈綱維,開示蘊奧,未有若是其明且盡者也。」可證)。大學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本末、終始、先後,便是方法問題。《大學》的方法是: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中庸》的方法總綱是: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孟子·離婁篇》也有此語。誠之作思誠)。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 又說「誠之」之道: 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行」的範圍,仍只是「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與《大學》齊家、治國、平天下,略相同。 《大學》《中庸》的長處只在於方法明白,條理清楚。至於那「格物」二字究竟作何解說?「尊德性」與「道問學」究竟誰先誰後?這些問題乃是宋儒發生的問題,在當時都不成問題的。 §第二,個人之注重 我從前講孔門弟子的學說時,曾說孔門有一派把一個「孝」字看得太重了,後來的結果,便把個人埋沒在家庭倫理之中。 「我」竟不是一個「我」,只是「我的父母的兒子」。例如「戰陳無勇」一條,不說我當了兵便不該如此,卻說凡是孝子,便不該如此。這種家庭倫理的結果,自然生出兩種反動:一種是極端的個人主義,如楊朱的為我主義,不肯「損一毫利天下」;一種是極端的為人主義,如墨家的兼愛主義,要「視人之身若其身,視人之家若其家,視人之國若其國」。有了這兩種極端的學說,不由得儒家不變換他們的倫理觀念了。所以《大學》的主要方法,如上文所引,把「修身」作一切的根本。格物、致知、正心、誠意,都是修身的工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是修身的效果。這個「身」,這個「個人」,便是一切倫理的中心點。如下圖: 《孝經》說: 自天子至於庶人,孝無終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 《大學》說: 自天子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 這兩句「自天子至於庶人」的不同之處,便是《大學》的儒教和《孝經》的儒教大不相同之處了。 又如《中庸》說: 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曾子說的「大孝尊親,其次弗辱」,這是「思事親不可以不修身」。這和《中庸》說的「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恰相反。一是「孝」的人生哲學,一是「修身」的人生哲學。 《中庸》最重一個「誠」字。誠即是充分發達個人的本性。所以說:「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這一句當與「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三句合看。人的天性本來是誠的,若能依著這天性做去,若能充分發達天性的誠,這便是「教」,這便是「誠之」的工夫。因為《中庸》把個人看作本來是含有誠的天性的,所以他極看重個人的地位,所以說:「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所以說:「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所以說: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孝經》說: 人之行莫大於孝,孝莫大于嚴父,嚴父莫大于配天。 《孝經》的最高目的是要把父「配天」,像周公把後稷配天,把文王配上帝之類。《中庸》的至高目的,是要充分發達個人的天性,使自己可以配天,可與「天地參」。 §第三,心理的研究 《大學》和《中庸》的第三個要點是關於心理一方面的研究。換句話說,儒家到了《大學》《中庸》時代,已從外務的儒學進入內觀的儒學。那些最早的儒家只注重實際的倫理和政治,只注重禮樂儀節,不講究心理的內觀。即如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似乎是有點內省的工夫了。及到問他省的甚麼事,原來只是「為了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還只是外面的倫理,那時有一派孔門弟子,卻也研究心性的方面。如王充《論衡·本性篇》所說宓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論性情與周人世碩相出入。如今這幾個人的書都不傳了。論衡說:「世碩以為人性有善有惡,……善惡在所養。」據此看來,這些人論性的學說,似乎還只和孔子所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唯上智與下愚不移」的話相差不遠。若果如此,那一派人論性,還不能算得「心理的內觀」。到了《大學》便不同了。《大學》的重要心理學說,在於分別「心」與「意」。孔穎達《大學疏》說:「揔包萬慮謂之心,為情所憶念謂之意。」這個界說不甚明白,大概心有所在便是意。今人說某人是何「居心」?也說是何「用意」?兩句同意。大概《大學》的「意」字只是「居心」。《大學》說: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小人閒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如今人說「居心總要對得住自己」,正是此意。這一段所說,最足形容我上文說的「內觀的儒學」。 大凡論是非善惡,有兩種觀念:一種是從「居心」一方面(Attitude;Motive)立論,一種是從「效果」一方面(Effects;Consequences)立論。例如秦楚交戰,宋牼說是不利,孟軻說是不義。義不義是居心,利不利是效果。《大學》既如此注重誠意,自然偏向居心一方面。所以《大學》的政治哲學說: 是故君子先慎乎德。……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末,爭民施奪。 又說: 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 這種極端非功利派的政治論,根本只在要誠意。 《大學》論正心,與《中庸》大略相同。《大學》說: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顏淵問仁,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豐坊石經本有此二十二字,周從龍《遵古編》云:舊原有此二十二字,後為唐明皇削去)此謂修身在正其心。 《中庸》說: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大學說的「正」,就是中庸說的「中」。但《中庸》的「和」,卻是進一層說了。若如《大學》所說,心要無忿懥、無恐懼、無好樂、無憂患,豈不成了木石了。所以《中庸》只要喜怒哀樂發得「中節」,便算是和。喜怒哀樂本是人情,不能沒有。只是平常的人往往太過了,或是太缺乏了,便不是了。所以《中庸》說: 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明行兩字,今本皆倒置。今據北宋人引經文改正。) 《中庸》的人生哲學只是要人喜怒哀樂皆無過無不及。譬如飲食,只是要學那「知味」的人適可而止,不當吃壞肚子,也不當打餓肚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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