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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老子 六、名與無名


  中國古代哲學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名實之爭。老子是最初提出這個問題的人。他說: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王弼本原作說。今刊本作閱,乃後人所改)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然(王本今作狀,原本似作然)哉?以此。

  這一段論名的原起與名的功用。既有了法象,然後有物。有物之後,於是發生知識的問題。人所以能知物,只為每物有一些精純的物德,最足代表那物的本性(《說文》:「精,擇也。」擇其特異之物德,故謂之精。真字古訓誠,訓天、訓身,能代表此物的特性,故謂之真),即所謂「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這些物德,如雪的寒與白,如人的形體官能,都是極可靠的知識上的信物。故說「其中有信」(《說文》:「信,誠也。」又古謂符節為信)。這些信物都包括在那物的「名」裡面。如說「人」,便可代表人的一切表德;說「雪」,便可代表雪的一切德性。個體的事物儘管生死存滅,那事物的類名,卻永遠存在。人生人死,而「人」名常在;雪落雪消,而「雪」名永存。故說「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眾甫即是萬物。又說:「吾何以知眾甫之然哉?以此。」此字指「名」。我們所以能知萬物,多靠名的作用。

  老子雖深知名的用處,但他又極力崇拜「無名」。名是知識的利器,老子是主張絕聖棄智的,故主張廢名。他說:

  道可道,非常道(俞樾說常通尚;尚,上也)。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常無常有,作一頓。舊讀兩欲字為頓,乃是錯的。)

  老子以為萬有生於無,故把無看得比有重。上文所說萬物未生時,是一種「繩繩不可名」的混沌狀態。故說「無名天地之始」。後來有象有信,然後可立名字,故說「有名萬物之母」。因為無名先于有名,故說可道的道,不是上道;可名的名,不是上名。老子又常說「無名之樸」的好處。無名之樸,即是那個繩繩不可名的混沌狀態。老子說:

  道常(常,尚也)無名樸。(五字為句。朴字舊連下讀,似乎錯了。)雖小,天下不敢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此八字既失韻,又不合老子哲學。疑系後人加入的話)。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之(王弼今本之作止。下句同。今依河上公本改正。之、止古文相似,易誤)。知之所以不治。(王弼本所作可,治字各本皆作殆。適按王弼注云:「始制官長,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故始制有名也。過此以往,將爭錐刀之末,故曰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也。遂任名以號物,則失治之母也。故知止所以不殆也。」細看此注,可見王弼原本作「夫亦將知之,知之所以不治」;若作知止,則注中所引叔向諫子產的話,全無意思。注中又說「任名則失治之母」,可證殆本作治。注末殆字同。後世妄人因下文四十四章有「知止不殆」的話,遂把此章也改成「知止可以不殆」。又亂改王注知之為知止,所以不治為所以不殆,卻忘了「失治之母」的治字,可以作證。不但注語全文可作鐵證也。)

  這是說最高的道是那無名樸。後來制有名字(王弼訓始制為「樸散始為官長之時」,似乎太深了一層),知識遂漸漸發達,民智日多,作偽行惡的本領也更大了。大亂的根源,即在於此。老子說:

  古之為治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

  「民之難治,以其智多」,即是上文「夫亦將知之,知之所以不治」的注腳。

  老子何以如此反對知識呢?大概他推想當時社會國家種種罪惡的根原,都由於多欲。文明程度越高,知識越複雜,情欲也越發展。他說: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

  這是攻擊我們現在所謂文明文化。他又說: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讀現)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

  這一段是老子政治哲學的根據。老子以為一切善惡、美醜、賢不肖,都是對待的名詞。正如長短、高下、前後等等。無長便無短,無前便無後,無美便無醜,無善便無惡,無賢便無不肖。故人知美是美的,便有醜的了;知善是善的,便有惡的了;知賢是賢的,便有不肖的了。平常那些賞善罰惡,尊賢去不肖,都不是根本的解決。

  根本的救濟方法須把善惡美醜賢不肖一切對待的名詞都銷滅了,複歸於無名之樸的混沌時代,須要常使民無知無欲。無知,自然無欲了。無欲,自然沒有一切罪惡了。前面所引的「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和「絕聖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也都是這個道理。他又說: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欲是名詞,謂情欲也),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夫亦將無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

  老子所處的時勢,正是「化而欲作」之時。故他要用無名之樸來鎮壓。所以他理想中的至治之國,是一種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什是十倍,伯是百倍。文明進步,用機械之力代人工。一車可載千斤,一船可裝幾千人。這多是什伯人之器。下文所說「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正釋這一句)。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複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這是「無名」一個觀念的實際應用。這種學說,要想把一切交通的利器、守衛的甲兵、代人工的機械、行遠傳久的文字……等等制度文物,全行毀除。要使人類依舊回到那無知無欲老死不相往來的烏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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