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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殘遊記》序(2)


  劉先生自己是曾在河工上「與徒役雜作」的,所以有駁賈讓的資格了。當時張矅卻已行過賈讓的主張了。羅《傳》中的施善昌大概即是《遊記》第十四回的史觀察。他的主旨載在第十四回裡。這回試行「不與河爭地」,「廢了民墊,退守大堤」的結果是很可慘的。《遊記》第十三回和第十四回在妓女翠環的口裡,極力描寫那回的慘劫很能教人感動。老殘的結論是:

  然創此議之人卻也不是壞心,並無一毫為己私見在內;只因但會讀書,不諳世故,舉手動足便錯。……豈但河工為然?天下大事壞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壞於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

  (十四回)

  劉先生自己主張王景的法子。老殘說:

  他(王景)治河的法子乃是從大禹一脈下來的,專主「禹抑洪水」的「抑」字。……他是從「播為九河,同為逆河」,「同」、「播」兩個字上悟出來的。

  (三回)

  這就是羅《傳》說的「束水刷沙」的法子。劉鄂先生自信此法是有大功效的,所以他在《遊記》第一回楔子裡說一段黃瑞和渾身潰爛的寓言。黃瑞和即是黃河,「每年總要潰幾個窟窿;今年治好這個,明年別處又潰幾個窟窿」。老殘「略施小技」,「說也奇怪,這年雖然小有潰爛,卻是一個窟窿也沒有出過。」他說:

  別的病是神農、黃帝傳下來的方法,只有此病是大禹傳下來的方法;後來唐朝有個王景得了這個傳授,以後就沒有人知道此方法了。

  這段話很可以看出他對於此法的信仰了。

  我們拿羅振玉先生做的那篇《傳》來和《老殘遊記》對照著看,可以知道這部小說裡的老殘即是劉鶚先生自己的影子。他號鐵雲,故老殘姓鐵。他是丹徒人,寄居淮安;老殘是江南人,他的老家在江南徐州(三回)。羅《傳》中說劉先生曾「以岐、黃術遊上海,而門可羅爵」;老殘也會「搖個串鈴,替人治病,奔走江湖近二十年」。最明顯的是治河的主張;在這一方面老殘完全是劉鄂,毫沒有什麼諱飾。

  劉鄂先生一生有四件大事:一是河工;二是甲骨文字的承認;三是請開山西的礦;四是賤買太倉的米來賑濟北京難民。為了後面的兩件事,他得了許多譭謗。太倉米的案子竟叫他受充軍到新疆的刑罰,然而知道此事的人都能原諒他,說他無罪。只有山西開礦造路的一案,當時的人很少能瞭解他的。他的計劃是要「嚴定其制,令三十年而全礦路歸我。如是則彼之利在一時,而我之利在百世矣」。這種辦法本是很有遠識的。但在那個昏憒的時代,遠見的人都逃不了惑世誤國的罪名,於是劉先生遂被人叫做「漢奸」了。他的老朋友羅振玉先生也不能不說:「君既受稟于歐人,雖顧惜國權,卒不能剖心自明於人,在君烏得無罪?」一個知己的朋友尚且說他烏得無罪,何況一般不相知的眾人呢?

  《老殘遊記》的第一回「楔子」便是劉先生「剖心自明於人」的供狀。這一回可算得他的自敘或自傳。老殘同了他的兩個至友德慧生與文章伯——他自己的智慧、道德、文章,——在蓬萊閣上眺望天風海水,忽然看見一隻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好不危險」。那只帆船便是中國。

  船主坐在舵樓之上,樓下四人專管轉舵的事。前後六枝桅杆,掛著六扇舊帆;又有兩枝新桅,掛著一扇簇新的帆,一扇半新不舊的帆。

  四個轉舵的是軍機大臣,六枝舊桅是舊有的六部,兩枝新桅是新設的兩部。

  這船雖有二十三四丈長,卻是破壞的地方不少;東邊有一塊,約有三丈長短,已經破壞,浪花直灌進去;那旁,仍在東邊,又有一塊,約長一丈,水波亦漸漸浸入;其餘的地方,無一處沒有傷痕。

  二十三四丈便是二十三四個行省與藩屬。東邊那三丈便是東三省;還有那東邊一丈便是山東。

  那八個管帆的卻是認真的在那裡管,只是各人管各人的帆,仿佛在八隻船上似的,彼此不相關照。那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男女女隊裡亂竄,不知所做何事。用遠鏡仔細看去,方知道他在那裡搜他們男男女女所帶的乾糧,並剝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

  老殘和他的朋友看見這種怪現狀,氣得不得了。德慧生和文章伯問老殘怎樣去救他們,老殘說:

  依我看來,駕駛的人並未曾錯,只因兩個緣故,所以把這船就弄得狼狽不堪了。怎麼兩個緣故呢?一則他們是走「太平洋」的,只會過太平日子,若遇風平浪靜的時候,他駕駛的情狀亦有操縱自如之妙,不意今日遇見這大的風浪,所以都毛了手腳。二則他們未曾預備方針,平常晴天的時候,照著老法子去走,又有日月星辰可看,所以南北東西尚還不大很錯。這就叫做「靠天吃飯」。那知遇了這陰天,日月星辰都被雲氣遮了,所以他們就沒了依傍。心裡不是不想望好處去做,只是不知東南西北,所以越走越錯。為今之計,依章兄法子駕只漁艇追將上去,他的船重,我們的船輕,一定追得上的。到了之後,送他一個羅盤,他有了方向,便會走了。再將這有風浪與無風浪時駕駛不同之處告知船主,他們依了我們的話,豈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嗎?

  這就是說,習慣的法子到了這種危險的時候,就不中用了;須有個方針,認清了方向,作個計劃,方才可行。老殘提議要送給他們「一個最准的向盤,一個紀限儀並幾件行船要用的物件」。

  但是他們趕到的時候,就聽見船上有人在那裡演說,要革那個掌舵的人的命。老殘是不贊成革命的,尤其不贊成那些「英雄只管自己斂錢,叫別人流血的」。他們跳上船,把向盤、紀限儀等項送給大船上的人。

  正在議論,哪知那下等水手裡面忽然起了咆哮,說道:「船主!船主!千萬不可為這人所惑!他們用的是外國向盤,一定是洋鬼子差遣來的漢奸!他們是天主教!他們將這只大船已經賣與洋鬼子了,所以才有這個向盤!請船主趕緊將這三人綁去殺了,以除後患;倘與他們多說幾句話,再用了他的向盤,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錢,他就要來拿我們的船了!」

  誰知這一陣嘈嚷,滿船的人俱為之震動。就是那演說的英雄豪傑也在那裡喊道:「這是賣船的漢奸!快殺!快殺!」

  船主舵工聽了,俱猶疑不定。內中有一個舵工,是船主的叔叔,說道:「你們來意甚善,只是眾怒難犯,趕快去罷。」

  三人垂淚,趕忙回了小船。那知大船上人,餘怒未息,看三人上了小船,忙用被浪打碎了的斷樁破板打下船去。你想,一隻小小漁船怎禁得幾百個人用力亂砸?頃刻之間,將那漁船打得粉碎,看著沉下海中去了。

  劉先生最傷心的是「漢奸」的喊聲不但起於那些「下等水手」裡面,並且出於那些「演說的英雄豪傑」之口!一班「英雄豪傑」只知道鼓吹革命是救國,而不知道獻向盤與紀限儀也是救國,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借債開礦造鐵路也是救國!所以劉鄂「漢奸」的罪是決定不可改的了,他該充軍了,該死在新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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