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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傳》序(1)


  一 《海上花列傳》的作者

  《海上花列傳》的作者自稱「花也憐儂」,他的歷史我們起先都不知道。蔣瑞藻先生的《小說考證》卷八引《譚瀛室筆記》說:

  《海上花》作者為松江韓君子雲。韓為人風流蘊藉,善弈棋,兼有阿芙蓉癖;旅居滬上甚久,曾充報館編輯之職。所得筆墨之資悉揮霍於花叢。閱歷既深,此中狐媚伎倆洞燭無遺,筆意又足以達之。……

  《小說考證》出版於民國九年;從此以後,我們又無從打聽韓子雲的歷史了。民國十一年,上海清華書局重排的《海上花》出版,有許廑父先生的序,中有云:

  《海上花列傳》……或日松江韓太癡所著也。韓初業幕,以伉直不合時宜,中年後乃匿身海上,以詩酒自娛。既而病窮,……於是乎有《海上花列傳》之作。

  這段話太浮泛了,使人不能相信。所以我去年想作《〈海上花〉序》時,便打定主意另尋可靠的材料。

  我先問陳陶遺先生,托他向松江同鄉中訪問韓子雲的歷史。陶遺先生不久就做了江蘇省長;在他往南京就職之前,他來回復我,說韓子雲的事實一時訪不著;但他知道孫玉聲先生(海上漱石生)和韓君認識,也許他能供給我一點材料。我正想去訪問孫先生,恰巧他的《退醒廬筆記》出版了。我第一天見了廣告,便去買來看;果然在《筆記》下卷(頁十二)尋得《海上花列傳》一條:

  雲間韓子雲明經,別篆太仙,博雅能文,自成一家言,不屑傍人門戶。嘗主《申報》筆政,自署日大一山人,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辛卯(一八九一)秋應試北闈,余識之于大蔣家胡同松江會館,一見有若舊識。場後南旋,同乘招商局海定輪船,長途無俚,出其著而未竣之小說稿相示,題日「花國春秋」,回目已得二十有四,書則僅成其半。時余正撰《海上繁華夢》初集,已成二十一回,舟中乃易稿互讀,喜此二書異途同歸,相顧欣賞不置。惟韓謂《花國春秋》之名不甚愜意,擬改為「海上花」。而餘則謂此書通體皆操吳語,恐閱者不甚了了;且吳語中有音無字之字甚多,下筆時殊費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話為佳。乃韓言:「曹雪芹撰《石頭記》皆操京語,我書安見不可以操吳語?」並指稿中有音無字之覅朆諸字,謂「雖出自臆造,然當日倉頡造字,度亦以意為之。文人遊戲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別開?」餘知其不可諫,斯勿複語。逮至兩書相繼出版,韓書已易名日《海上花列傳》,而吳語則悉仍其舊,致客省人幾難卒讀,遂令絕好筆墨竟不獲風行于時。而《繁華夢》則年必再版,所銷已不知幾十萬冊。于以慨韓君之欲以吳語著書,獨樹一幟,當日實為大誤。蓋吳語限於一隅,非若京語之到處流行,人人暢曉,故不可與《石頭記》並論也。

  我看了這一段,便寫信給孫玉聲先生,請問幾個問題:

  (1)韓子雲的「考名」是什麼?

  (2)生卒的時代?

  (3)他的其他事蹟?

  孫先生回信說這幾個問題他都不能回答;但他允許我托松江的朋友代為調查。

  直到今年二月初,孫玉聲先生親自來看我,帶來《小時報》一張,有「松江顛公」的一條《懶窩隨筆》,題為「《海上花列傳》之著作者」。據孫先生說,他也不知道這位「松江顛公」是誰;他托了松江金劍華先生去訪問,結果便是這篇長文。孫先生又說,松江雷君矅先生(瑨)從前作報館文字時署名「顛」字,大概這位顛公就是他。

  顛公說:

  ……作者自署為「花也憐儂」,因當時風氣未開,小說家身價不如今日之尊貴,故不願使世人知真實姓名,特仿元次山「漫郎聱叟」之例,隨意署一別號。自來小說家固無不如此也。

  按作者之真姓名為韓邦慶,字子雲,別號太仙,又自署大一山人,即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籍隸舊松江府屬之婁縣。本生父韓宗文,字六一,清咸豐戊午(一八五八)科順天榜舉人,素負文譽,官刑部主事。作者自幼隨父宦游京師,資質極聰慧,讀書別有神悟。及長,南旋,應童試,入婁庠為諸生。越歲,食廩餼,時年甫二十餘也。屢應秋試,不獲售。嘗一試北闈,仍鎩羽而歸。自此遂淡於功名。為人瀟灑絕俗,家境雖寒素,然從不重視「阿堵物」;彈琴賦詩,怡如也。尤精於弈;與知友楸秤相對,氣宇閒雅;偶下一子,必精警出人意表。至今松人之談善弈者,猶必數作者為能品雲。

  作者常年旅居滬瀆,與《申報》主筆錢忻伯、何桂笙諸人暨滬上諸名士互以詩唱酬。亦嘗擔任《申報》撰著;顧性落拓不耐拘束,除偶作論說外,若瑣碎繁冗之編輯,掉頭不屑也。與某校書最昵,常日匿居其妝閣中。興之所至,拾殘紙禿筆,一揮萬言。蓋是書即屬稿於此時。初為半月刊,遇朔望發行。每次刊本書一回,餘為短篇小說及燈謎酒令諧體詩文等(適按;此語不很確,說詳後)。承印者為點石齋書局,繪圖甚精,字亦工整明朗。按其體裁,殆即現今各小說雜誌之先河。惜彼時小說風氣未盡開,購閱者鮮,又以出版屢屢愆期,尤不為閱者所喜。銷路平平,實由於此。或謂書中純用蘇白,吳儂軟語,他省人未能盡解,以致不為普通閱者所歡迎,此猶非洞見癥結之論也(適按,此指《退醒廬筆記》之說)。

  書共六十四回,印全未久,作者即赴召玉樓,壽僅三十有九。歿後詩文雜著散失無存,聞者無不惜之。妻嚴氏,生一子,三歲即夭折,遂無嗣。一女字童芬,嫁聶姓,今亦夫婦雙亡。惟嚴氏現猶健在,年已七十有五,蓋長作者五歲雲。……

  據顛公的記載,韓子雲的夫人嚴氏去年(舊曆乙丑)已七十五歲;我們可以推算她生於咸豐辛亥(一八五一)。韓子雲比她少五歲,生於咸豐丙辰(一八五六)。他死時年僅三十九歲,當在光緒甲午(一八九四)。《海上花》初出在光緒壬辰(一八九二);六十四回本出全時有自序一篇,題「光緒甲午孟春」。作者即死在這一年,與顛公說的「印全未久,即赴召玉樓」的話正相符合。

  過了幾個月,《時報》(四月廿二日)又登出一條《懶窩隨筆》,題為「太仙漫稿」,其中也有許多可以補充前文的材料。我們把此條的前半段也轉載在這裡:

  小說《海上花列傳》之著作者韓子雲君,前已略述其梗概。某君與韓為文字交,茲又談其軼事云:君小名三慶,及應童試,即以慶為名,嗣又改名奇。幼時從同邑蔡藹雲先生習制舉業,為詩文聰慧絕倫。入泮時詩題為「春城無處不飛花」。所作試帖微妙清靈,藝林傳誦。逾年應歲試,文題為「不可以作巫醫」,通篇系遊戲筆墨,見者驚其用筆之神妙,而深慮不中程式。學使者愛其才,案發,列一等,食餼於庠。君性落拓,年未弱冠,已染煙霞癖。家貧不能傭僕役,唯一婢名雅蘭,朝夕給使令而已。時有父執謝某,官於豫省,知君家況清寒,特函招入幕。在豫數年,主賓相得。某歲秋闈,辭居停,由豫入都,應順天鄉試。時攜有短篇小說及雜作兩冊,署日《太仙漫稿》。小說筆意略近《聊齋》,而詼詭奇誕,又類似莊、列之寓言。都中同人皆嘖嘖歎賞,譽為奇才。是年榜發,不得售,乃鎩羽而歸。君生性疏懶,凡有著述,隨手散棄。今此二冊,不知流落何所矣。稿末附有酒令燈謎等雜作,無不俊妙,郡人士至今猶能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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