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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考證(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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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民國四年,羅振玉先生和王國維先生在日本三浦將軍處借得一部《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影印行世。此書凡三卷,卷末有「中瓦子張家印」六個字。王先生考定中瓦子,為宋臨安府的街名,乃倡優劇場的所在(參看吳自牧《夢粱錄》卷十九,又卷十五),因定為南宋「說話」的一種。書中共分十七章,每章自有題目,頗似後世小說的回目。書中有詩有話,故名「詩話」。今抄十七章的目錄如下: □□□□第一。(全闕) 行程遇猴行者處第二。 入大梵天王宮第三。 入香山寺第四。 過獅子林及樹人國第五。 過長坑大蛇嶺處第六。 入九龍池處第七。 「遇深沙神」第八。(題闕) 入鬼子母國處第九。 經過女人國處第十。 入王母池之處第十一。 入沉香國處第十二。 入波羅國處第十三。 入優缽羅國處第十四。 天竺國度海之處第十五。 轉至香林寺受《心經》第十六。 到陝西王長者妻殺兒處第十七。 我們看這個目錄,可以知道在南宋時,民間已有一種《唐三藏取經》的小說,完全是神話的,完全脫離玄奘取經的真故事了。這部書確是《西遊記》的祖宗。內中有三點,尤可特別注意: (1)猴行者的加入; (2)深沙神為沙和尚的影子; (3)途中的妖魔災難。 先說猴行者。《取經詩話》中,猴行者已成了唯一的保駕弟子了。第二節說: 僧行六人,當日起行。法師語曰:「今往西天,程途百萬,各人謹慎。」……偶於一日午時,見一白衣秀才,從正東而來,便揖和尚:「萬福,萬福!和尚今往何處!莫不是再往西天取經否?」法師合掌曰:「貧僧奉敕,為東土眾生未有佛教,是取經也。」秀才曰:「和尚生前兩回去取經,中路遭難。此回若去,千死萬死。」 法師曰:「你如何得知?」秀才曰:「我不是別人。我是花果口,紫雲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我今來助和尚取經。此去百萬程途,經過三十六國,多有禍難之處。」法師應曰:「果得如此,三世有緣,東土眾生獲大利益。」當便改呼為「猴行者」。 此中可注意的是:①當時有玄奘「生前兩回取經,中路遭難」的神話;②猴行者現白衣秀才相;③花果山是後來小說有的,紫雲洞後來改為水簾洞了;④「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一句,初讀似不通,其實是很重要的;此句當解作「八萬四千個獼猴之王」。(詳說下章) 第三章說猴行者曾「九度見黃河清」。第十一章裡,他自己說: 我八百歲時到此中(西王母池)偷桃吃了,至今二萬七千歲 不曾來也。 法師曰: 今日蟠桃結實,可偷三五個吃。 猴行者曰: 我因八百歲時偷吃十個,被王母捉下,左肋判八百,右肋判三千鐵棒,配在花果山紫雲洞,至今肋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吃也。 這一段自然是《西遊記》裡偷吃蟠桃的故事的來源,但又可見南宋「說話」的人把猴行者寫的頗知畏懼,而唐僧卻不大老實! 唐僧三次要行者偷桃,行者終不敢偷,然而蟠桃自己落下來了。 說由未了,攧下三顆蟠桃,入池中去。……師曰:「可去尋取來吃」。猴行者即將金環杖向磐石上敲三下,乃見一個孩兒,面帶青色,爪似鷹鸇,開口露牙,向池中出。行者問,「汝年幾多?」孩曰,「三千歲」。行者曰:「我不用你」。又敲五下,見一孩兒,面如滿月,身掛繡纓。行者曰,「汝年多少?」答曰,「五千歲」。行者曰,「不用你。」又敲數下,偶然一孩兒出來。問曰,「你年多少?」答曰,「七千歲」。行者放下金環杖,叫取孩兒入手中,問和尚,「你吃否?」和尚聞語心驚,便走。被行者手中旋數下,孩兒化成一枚乳棗,當時吞入口中。後歸東土唐朝,遂吐出於西川,至今此地中生人參是也。 這時候,偷蟠桃和偷人參果還是一件事。後來《西遊記》從此化出,分作兩件故事。 上段所說「金環杖」,乃是第三章裡大梵天王所賜。行者把唐僧帶上大梵天王宮中赴齋,天王及五百羅漢請唐僧講《法華經》,他「一氣講完,如瓶注水」。大梵天王因賜與猴行者「隱形帽一事,金環錫杖一條,缽盂一隻,三件齊全」。這三件法寶,也被《西遊記》裡分作幾段了。(《詩話》稱天王為北方毗沙門大梵天王。這是「托塔天王」的本名,梵文為Vai』sravana,可證此書近古。) 《詩話》第八章,不幸缺了兩頁,但此章記玄奘遇深沙神的事,確是後來沙僧的根本。此章大意說玄奘前身兩世取經,中途都被深沙神吃了。他對唐僧說:「項下是和尚兩度被我吃你,袋得枯骨在此。」和尚說:「你最無知。此回若不改過,教你一門滅絕。」深沙合掌謝恩:「伏蒙慈照!」深沙當時哮吼,化了一道金橋;深沙神身長三丈,將兩手托定,師行七人便從金橋上過,過了深沙。深沙詩曰: 一墮深沙五百春,渾家眷屬受災殃。 金橋手托從師過,乞薦幽神化卻身。 法師詩曰: 兩度曾經汝吃來,更將枯骨問無才。 而今赦法殘生去,東土專心次第排。 猴行者詩曰: 謝汝回心意不偏,金橋銀線步平安。 回歸東土修功德,薦拔深沙向佛前。 《西遊記》第八回說沙和尚在流沙河做妖怪時,「向來有幾次取經人來,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頭,拋落流沙,竟沉水底。惟有九個取經人的骼髏,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為異物,將索兒穿在一處,閒時拿來頑耍」。這正是從深沙神一段變出來的。第二十二回木吒把沙和尚項下掛的骸髏,用索子結作九宮,化成法船,果然穩似輕舟,浪靜風平,渡過流沙河。那也是從《詩話》裡的金橋銀線演化出來的。不過在南宋時,深沙的神還不曾變成三弟子之一。豬八戒此時連影子都沒有呢。 次說《詩話》中敘玄奘路上經過許多災難,雖沒有「八十一難」之多,卻是「八十一難」的縮影。第四章猴行者說: 我師莫訝西路寂寥;此中別是一天。前去路途盡是虎狼蛇兔之處。逢人不語,萬種恓惶;此去人煙,都是邪法。 全書寫這些災難,寫的實在幼稚,全沒有文學的技術。如寫蛇子國: 大蛇小蛇,交雜無數,攘亂紛紛。大蛇頭高丈餘,小蛇頭高八尺,怒眼如燈,張牙如劍。 如寫獅子林: 只見麒麟迅速,獅子崢嶸,擺尾搖頭,出林迎接,口銜香花,皆來供養。 這種淺薄的敘述可以使我們格外賞歎明、清兩朝小說技術的驚人的進步。 我們選錄《詩話》中比較有趣味的一段——火類坳頭的白虎精: ……只見嶺後雲愁霧慘,雨細交霏。雲霧之中,有一白衣婦人,身掛白羅衣,腰系白褶,手把白牡丹花一朵,面似白蓮,十指如玉。……猴行者一見,高聲便喝;「想汝是火類坳頭白虎精,必定是也!」婦人聞語,張口大叫一聲,忽然面皮裂皺,露爪張牙,擺尾搖頭,身長丈五。定醒之中,滿山都是白虎。被猴行者將金環杖變作一個夜叉,頭點天,腳踏地,手把降魔杵,身如藍靛青,發似朱沙,口吐百丈火光。當時白虎精哮吼近前相敵,被猴行者戰退。半時,遂問虎精甘伏未伏。虎精曰,未伏。猴行者曰,「汝若未伏,看你肚中有一個老獼猴」。虎精聞說,當下未伏,一叫獼猴,獼猴在白虎精肚內應,遂教虎開口吐出一個獼猴,頓在面前,身長丈二,兩眼火光。白虎精又雲,我未伏。猴行者曰,「汝肚內更有一個」。再令開口,又吐出一個,頓在面前。白虎精又日未伏。猴行者曰,「你肚中無千無萬個老獼猴,今日吐至來日,今月吐至來月,今年吐至來年,今生吐至來生,也不盡」。白虎精聞語,心生忿怒;被猴行者化一團大石,在肚內漸漸會大;教虎精吐出,開口吐之不得,只見肚皮裂破,七孔流血。喝起夜叉,渾門大殺,虎精大小粉骨塵碎,絕滅除蹤。 《西遊記》裡的孫行者最愛被人吃下肚裡去,這是他的拿手戲,大概火類坳頭的一個暗示,後來也會用分身法,越變越奇妙有趣味了。我們試看孫行者在獅駝山被老魔吞下肚去,在無底洞又被女妖吞下去;他又住過鐵扇公主的肚裡,又住過黃眉大王的肚裡,又住過七絕山稀柿衕的紅鱗大蟒的肚裡。巧妙雖各有不同,淵源似乎是一樣的。 以上略記《大唐三藏取經詩話》的大概。這一本小冊子的出現,使我們明白南宋或元朝已有了這種完全神話化了的取經故事;使我們明白《西遊記》小說——同《水滸》、《三國》一樣——也有了五六百年演化的歷史:這真是可寶貴的文學史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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