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胡適 > 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 | 上頁 下頁
第九章(1)


  以上七節說的是這五十年的中國古文學。古文學的公同缺點就是不能與一般的人生出交涉。大凡文學有兩個主要分子:一是「要有我」,二是「要有人」。有我就是要表現著作人的性情見解,有人就是要與一般的人發生交涉。那無數的模仿派的古文學,既沒有我,又沒有人,故不值得提起。我們在這七節裡提起的一些古文學代表,雖沒有人,卻還有點我,故還能在文學史上占一個地位。但他們究竟因為不能與一般的人生出交涉來,故仍舊是少數人的貴族文學,仍舊免不了「死文學」或「半死文學」的評判。

  現在我們要談這五十年的「活文學」了。活文學自然要在白話作品裡去找。這五十年的白話作品,差不多全是小說。直到近五年內,方才有他類的白話作品出現。我們先說五十年內白話小說,然後討論近年的新文學。

  這五十年內的白話小說出的真不在少數!為討論的便利起見,我們可以把他們分作南北兩組:北方的評話小說,南方的諷刺小說。北方的評話小說可以算是民間的文學,他的性質偏向為人的方面,能使無數平民聽了不肯放下,看了不肯放下;但著書的人多半沒有什麼深刻的見解,也沒有什麼濃摯的經驗。他們有口才,有技術,但沒有學問。他們的小說,確能與一般的人生出交涉了,可惜沒有我,所以只能成一種平民的消閒文學。《兒女英雄傳》,《七俠五義》,《小五義》,《續小五義》……等書,屬￿這一類。南方的諷刺小說便不同了。他們的著者都是文人,往往是有思想有經驗的文人。他們的小說,在語言的方面,往往不如北方小說那樣漂亮活動;這大概是因為南方人學用北部語言做書的困難。但思想見解的方面,南方的幾部重要小說都含有諷刺的作用,都可以算是「社會問題的小說」。他們既能為人,又能有我。《官場現形記》,《老殘遊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恨海》,《廣陵潮》,……都屬￿這一類(南方也有消閒的小說,如《九尾龜》等)。

  我們先說北方的評話小說。評話小說自宋以來,七八百年,沒有斷絕。有時民間的一種評話遇著了一個文學大家,加上了剪裁修飾,便一跳升做第一流的小說了(如《水滸傳》)。但大多數的評話——如《楊家將》,《薛家將》之類,——始終不曾脫離很幼稚的時代。明清兩朝是小說最發達的時期,內中確有好幾部第一流的文學。有了這些好小說做教師,做模範本,所以民間的評話也漸漸的成個樣子了,漸漸的可讀了。因此,這五十年的評話小說,可以代表評話小說進步最高的時期。當同治末年光緒初年之間,出了一部《兒女英雄傳評話》。此書前有雍正十二年和乾隆五十九年的序,都是假託的。雍正年的序內提起《紅樓夢》,不知《紅樓夢》乃是乾隆中年的作品!故我們據光緒戊寅(一八七八)馬從善的序,定為清宰相勒保之孫文康(字鐵仙)做的。文康晚年窮困無聊,作此書消遣。序中說「昨來都門,知先生已歸道山」,可知文康死于同治,光緒之際,故我們定此書為近五十年前的作品。《七俠五義》初名《三俠五義》,又名《忠烈俠義傳》,今本有俞樾的序,說曾聽見潘祖蔭稱讚此書,「雖近時新出而頗可觀」。俞序作於光緒十五年(一八八九),故定為五十年中的作品。此書原著者為石玉崑,但今本已是俞樾改動的本子,原本已不可見了。石玉崑的事蹟不可考,大概是當日的一個評話大家。又有《小五義》一部,刻於光緒十六年(一八九〇);《續小五義》一部,刻于同年的冬間。此二書據說也都是石玉崑的原稿,從他的門徒處得來的。《續小五義》初刻本,尚有潘祖蔭的小序,說他捐俸餘三十金幫助刻板。這也可見當日的一種風氣了。《續小五義》之後,近年來又出了無數的續集,此外還有許多「公案」派的評話,但價值更低,我們不談了。

  《兒女英雄傳》的著者雖是一個八旗世家,做過道台,放過駐藏大臣,但他究竟是一個迂陋的學究,沒有見解,沒有學問。這部書可以代表那「儒教化了的」八旗世家的心理。儒家的禮教本是古代貴族的禮教,不配給平民試行的。滿洲人入關以後,處處模仿中國文化,故宗室八旗的貴族居然承受了許多繁縟的禮節。我們讀《紅樓夢》,便可以看見賈府雖是淫亂腐敗,但表面上的家庭禮儀卻是非常嚴厲。一個賈政便是儒教的絕好產兒。《兒女英雄傳》更迂腐了。書裡的安氏父子,何玉鳳,張金鳳,都是迂氣的結晶。何玉鳳在能仁寺殺人救人的時節,忽然想起「男女授受不親」的聖訓來了!安老爺在家中捉到強盜的時候,忽然想起「傷人乎?不問馬」的聖訓來了!至於書中最得意的部分——安老爺勸何玉鳳嫁人一段——更是迂不可當的綱常大義。我們可以說,《兒女英雄傳》的思想見解是沒有價值的。他的價值全在語言的漂亮俏皮,詼諧有味。旗人最會說話;前有《紅樓夢》,後有此書,都是絕好的記錄。《兒女英雄傳》有意模仿評話的口氣,插入許多「說書人打岔」的話,有時頗討厭,但有時很多詼諧的意味。例如能仁寺的凶僧舉刀要殺安公子時,忽然一個彈子飛來,他把身一蹲:

  誰想他的身子蹲得快,那白光來得更快,噗的一聲,一個鐵彈子正著在左眼上。那東西進了眼睛,敢是不住要站,一直的奔了後腦杓子的腦瓜骨,咯噔的一聲,這才站住了……肉人的眼珠子上要著上這等一件東西,大概比揉進一個沙子去利害。只疼得他哎喲一聲,往後便倒。噹啷啷,手裡的刀子也扔了。

  那時三兒在旁邊,正呆呆的望著公子的胸脯子,要看這回刀尖出彩;只聽咕咚一聲,他師傅跌倒了。嚇了一跳,說,「你老人家怎麼了?這准是使猛了勁,岔了氣了;等我騰出手來扶起你老人家來啵?」才一轉身,毛著腰,要把那銅鏇子放在地下,好去攙他師傅,這個當兒,又是照前噗的一聲,一個彈子從他左耳朵眼兒裡打進去,打了個過膛兒,從右耳朵眼兒裡鑽出來,一直打到東邊那個廳柱上,吧撻的一聲,打了一寸來深,進去嵌在木頭裡邊。那三兒只叫得一聲「我的媽呀!」——鏜——把個銅鏇子扔了,——咕咭——也窩在那裡了。那銅鏇子裡的水潑了一臺階子。那鏇子唏啷花啷一陣亂響,便滾下臺階去了。(第六回)

  這種描寫法,雖然不合事實,卻很有詼諧趣味;這種詼諧趣味乃是北方評話小說的一種特別風味。

  《七俠五義》也沒有什麼思想見地。他是學《水滸》的;但《水滸》對於強盜,對於官吏,都有一種大膽的見解;《七俠五義》也恨貪官,也恨強盜,——這是北方中國人的自然感想,——但只希望有清官出來用「禦鍘三刀」和「杏花雨」的苛刑來除掉那些贓官汙吏;只希望有俠義的英雄出來,個個投在清官門下做四品護衛或五品護衛,幫著國家除暴安良。這是這些俠義小說和公案小說的公同見解。但《七俠五義》描寫人物的技術卻是不壞;雖比不上《水滸傳》,卻也很有點個性的描寫。他寫白玉堂的氣小,蔣平的聰明,歐陽春的鎮靜,智化的精細,艾虎的活潑,都很有個性的區別。第三十二回至第三十四回寫白玉堂結交顏眘敏一節,又痛快,又滑稽,是書中很精采的文字。書中有時也有很感慨的話,如第八十回寫智化假裝逃荒的,混入皇城作工的第一天:

  按名點進,到了禦河,大家按擋兒做活。智爺拿了一把鐵鍬撮的比人多,擲的比人遠,而且又快。旁邊做活的道,「王第二的,你這活計不是這麼做。」智爺道,「怎麼?」旁邊人道,「俗語說的,『皇上家的工,慢慢兒的蹭。』你要這麼做,還能吃的長嗎?」智爺道,「做的慢了,他們給飯吃嗎?」旁邊人道,「都是一樣慢了,他能不給誰吃呢?」智爺道,「既是這樣,俺就慢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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