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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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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炳麟論韻文,也是一個極端的復古派。他說古今韻文的變遷,頗有歷史的眼光。他說: 吟詠情性,古今所同,而聲律調度異焉。魏文侯聽今樂則不知倦,古樂則臥。故知數極而遷,雖才士弗能以為美。(《國故論衡》中,《辨詩》,頁九九) 這是很不錯的歷史見解。根據於這個「數極而遷」的觀念,他指出《三百篇》為四言詩的極盛時期;到了漢以下,「四言之勢盡矣」,故束皙等的四言詩都做不好,到了唐朝,「五言之勢又盡,杜甫以下辟旋以入七言」;到了「宋世,詩勢已盡,故其吟詠情性,多在燕樂(詞)」。他論近代的詩,也很不錯: 今詞又失其聲律,而詩尨奇愈甚。考征之士,睹一器,說一事,則紀之五言,陳數首尾,比于馬醫歌括。及曾國藩自以為功,誦法江西諸家,矜其奇詭。天下騖逐,古詩多詰屈不可誦,近體乃與杯珓讖辭相等。江湖之士豔而稱之,以為至美。蓋自《商頌》以來,歌詩失紀,未有如今日者也。 這種議論的自然結果應該是一種很激烈的文學革命了。誰知他下文一轉便道: 物極則變,今宜取近體一切斷之(自注:唐以後詩但以參考史事,存之可也。其語則不足誦),古詩斷自簡文以上,唐有陳(子昂),張(九齡),李(白),杜(甫)之徒,稍稍刪取其要,足以繼風雅,盡正變矣。 這種極端的復古論,和他的文學史觀,實在是互相矛盾的。如果四言詩之勢已盡於漢末而五言詩之勢已盡于唐初,如果詩之勢已盡于宋世,那就如他自己說的「雖才士弗能以為美」了,難道他們還能復興於今日嗎?那「數極而遷」的文學,難道還可以恢復嗎? 但他不顧這個矛盾,還想恢復那「數極而遷,雖才士弗能以為美」的詩體。他的韻文(《文錄》二,頁八六以下)全是復古的文學。內中也有幾首可讀的,如《東夷詩》的第三四首: 客從海西來,上堂結羅襪。長跪箸席上,對語忘時日。仰見玉衡移,握手言離別。下堂尋革鞮,革鞮忽已失。回頭問主人,主人甫驚絕。乞君一兩靴,便向籠間掇。籠間何所有?四顧吐長舌。 甲第夫如何?繩蔑相鉤帶。虎落穿方空,空小門不大。按項出門去,恣情逐岩瀨。三步複五步,京市亦迢遰。時複得町畦,雲中聞犬吠。策杖尋其聲,耆獻方高會。「陛下千萬歲!世世從台隸!」 這種詩的剪裁力確是比黃遵憲的《番客篇》等詩高的多,又加上一種刻畫的嘲諷意味,故創造的部分還可以勉強抵銷那模仿的部分。此外如《艾如張》,如《董逃歌》,若沒有那篇長序,便真是「與杯珓讖辭相等」了。最惡劣的假古董莫如他的《丹橘》與《上留田》諸篇。《丹橘》凡「七章,二章章四句,五章章八句」,我猜想了五年,近來方才敢猜這詩大概是為劉師培作的。我引第五六章作例: 天道無遠,讒夫既喪。何以漱浣?其痍其壯。越畹望之,度畦鄉之。不見廣陵,蓬萊障之。 檴之麇矣,不宿乾鵲。民之睪矣,如狙如玃。知我之好,匪伊朝夕。爾雖我刲,我心則懌。 這種詩使我們聯想到《易林》,《易林》是漢朝的一種「杯珓讖辭」。其實一千幾百年前的「杯珓讖辭」未必就遠勝一千幾百年後的「杯珓讖辭」。 章炳麟在文學上的成績與失敗,都給我們一個教訓。他的成績使我們知道古文學須有學問與論理做底子,他的失敗使我們知道中國文學的改革須向前進,不可回頭去;他的失敗使我們知道文學「數極而遷,雖才士弗能以為美」,使我們知道那「取千年朽蠹之餘,反之正則」的盛業是永永不可能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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