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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這五十年是中國古文學的結束時期。做這個大結束的人物,很不容易得。恰好有一個章炳麟,真可算是古文學很光榮的結局了。

  章炳麟是清代學術史的押陣大將,但他又是一個文學家。他的《國故論衡》,《檢論》,都是古文學的上等作品。這五十年中著書的人沒有一個像他那樣精心結構的;不但這五十年,其實我們可以說這兩千年中只有七八部精心結構,可以稱做「著作」的書,——如《文心雕龍》,《史通》,《文史通義》等,——其餘的只是結集,只是語錄,只是稿本,但不是著作。章炳麟的《國故論衡》要算是這七八部之中的一部了。他的古文學工夫很深,他又是很富於思想與組織力的,故他的著作在內容與形式兩方面都能「成一家言」。

  章氏論文,很多精到的話。他的《文學總略》(《國故論衡》中)推翻古來一切狹陋的「文」論,說「文者,包絡一切著於竹帛者而為言」。他承認文是起于應用的,是一種代言的工具;一切無句讀的表譜簿錄,和一切有句讀的文辭,並無根本的區別。至於「有韻為文,無韻為筆」,和「學說以啟人思,文辭以增人感」的區別,更不能成立了。這種見解,初看去似不重要,其實很有關係。有許多人只為打不破這種種因襲的區別,故有「應用文」與「美文」的分別;有些人竟說「美文」可以不注重內容;有的人竟說「美文」自成一種高尚不可捉摸,不必求人解的東西,不受常識與論理的裁制!章炳麟說:

  文字本以代言,其用則有獨至。凡無句讀文,皆文字所專屬者也,以是為主,故論文學者不得以興會神旨為上。……知文辭始於表譜簿錄,則修辭立誠,其首也。

  又說:

  不得以感人者為文辭,不感者為學說。……學說者,非一往不可感人。凡感于文言者,在其得我心。是故飲食移味,居處縕愉者,聞勞人之歌,心猶怕然。大愚不靈,無所憤悱者,覩妙論則以為恒言也。身有疾痛,聞幼眇之音,則感㮣隨之矣。心有疑滯,覩辨析之論,則悅懌隨之矣。

  他是能實行不分文辭與學說的人,故他講學說理的文章都很有文學的價值。他並不反對桐城派的古文,他的《菿漢微言》有一段說:

  問桐城義法何其隘邪?答曰,此在今日,亦為有用。何者?明末猥雜佻侻之文霧塞一世,方氏起而廓清之。自是以後,異喙已息,可以不言流派矣。乃至今日而明末之風複作,報章小說,人奉為宗。幸其流派未亡,相存綱紀,學者守此,不至墮入下流,故可取也。若諦言之,文足達意,遠於鄙倍,可也。有物有則,雅馴近古,是亦足矣。派別安足論?(頁六八)

  但他自己論文,卻主張回到魏晉。他說:

  魏晉之文,大體皆卑於漢,獨持論仿佛晚周。氣體雖異,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達,可以為百世師矣。(《國故論衡》中,《論式》,頁九四)

  為什麼呢?因為

  老莊形名之學,逮魏複作,故其言不牽章句;單篇持論,亦優漢世。(頁九二)

  故他以為

  持誦《文選》,不如取《三國志》,《晉書》,《宋書》,《弘明集》,《通典》觀之。縱不能上窺九流,猶勝於滑澤者。(頁九三)

  他又說:

  夫雅而不核,近於誦數,漢人之短也。廉而不節,近于強鉗;肆而不制,近於流蕩;清而不根,近於草野;唐宋之過也。有其利而無其病者,莫若魏晉。(頁九五)

  又說:

  效唐宋之持論者,利其齒牙。效漢之持論者,多其記誦。斯已給矣。效魏晉之持論者,上不徒守文,下不可禦人以口,必先豫之以學。(同頁)

  「必先豫之以學」六個字,談何容易?章炳麟的文章,所以能自成一家,也並非因為他模仿魏晉,只是因為他有學問做底子,有論理做骨格。《國故論衡》裡文章,如《原儒》,《原名》,《明見》,《原道》,《明解故上》,《語言緣起說》,……皆有文學的意味,是古文學裡上品的文章。《檢論》裡也有許多好文章;如《清儒》篇,真是近代難得的文章。

  但他究竟是一個復古的文家。他的復古主義雖能「言之成理」,究竟是一種反背時勢的運動。他論文辭,知道文辭始於表譜簿錄,是應用的;但他的文章應用的成績比較最少。他對於同時的文人都有點薄鄙的意思(看《文錄》二,《與鄧實書》及《與人論文書》)。他自命「將取千年朽蠹之餘,反之正則」。他于近代文人中,只承認「王闓運能盡雅」。有人問他如何能做到古雅的文章,他曾把王闓運做文章的法子來教人。什麼法子呢?原來是先把意思寫成平常的文章,然後把虛字儘量刪去,自然古雅了!他又喜歡用古字來代替通行的字;他自己說。

  六書本義,廢置已夙;經籍仍用,通借為多。舍借用真,茲為複始。(《檢論》五,《正名雜義》,頁二八)

  他不知道荀卿「約定俗成謂之宜」的話乃是正名的要旨,故他這種「複始」的工夫雖然增加了古氣古色,同時便減少了應用的程度。他自己著書,本來有句讀,還可以幫助一般讀者的瞭解。後來他的門人校刻他的全書,以為圈讀不古,刪去句讀,就更難讀了。他知道文辭以「存質」為本,他曾說:「文益離質則表像益多,而病亦益篤」;他痛恨那班。

  庸妄賓僚,謬施塗塈,案一事也,不雲「纖悉畢呈」,而雲「水落石出」;排一難也,不雲「禍胎可絕」,而雲「釜底抽薪」。表像既多,鄙倍斯甚!(《正名雜義》,頁一四)

  但他那篇《訂文》(《正名雜義》乃《訂文》的附錄)中有句云:「後之林烝,知孟晉者,必修述文字」,用「孟晉」代求進步,還說得過去;「林烝」二字,比他舉出的「水落石出」「釜底抽薪」,更不通了。

  總而言之,章炳麟的古文學是五十年來的第一作家,這是無可疑的。但他的成績只夠替古文學做一個很光榮的下場,仍舊不能救古文學的必死之症,仍舊不能做到那「取千年朽蠹之餘,反之正則」的盛業。他的弟子也不少,但他的文章卻沒有傳人。有一個黃侃學得他的一點形式,但沒有他那「先豫之以學」的內容,故終究只成了一種假古董。章炳麟的文學,我們不能不說他及身而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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