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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太平天國之亂是明末流寇之亂以後的一個最慘的大劫,應該產生一點悲哀的或慷慨的好文學。當時貴州有一個大詩人鄭珍(子尹,遵義人,生一八〇六,死一八六四)在貴州受了局部的影響(咸豐四年,貴州的亂),已替他晚年的詩(《巢經巢詩鈔》後集)增加無數悲哀的詩料。但鄭珍死在五十八年前,已不在我這一篇小史的範圍之內了。說也奇怪,東南各省受害最深,竟不曾有偉大深厚的文學產生出來。王闓運為一代詩人,生當這個時代,他的《湘綺樓詩集》卷一至卷六正當太平天國大亂的時代(一八四九——一八六四);我們從頭讀到尾,只看見無數《擬鮑明遠》,《擬傅玄麻》,《擬王元長》,《擬曹子建》……一類的假古董;偶然發見一兩首「歲月猶多難,干戈罷遠遊」一類不痛不癢的詩;但竟尋不出一些真正可以紀念這個慘痛時代的詩。這是什麼緣故呢?我想這都是因為這些詩人大都是只會做模仿詩的,他們住的世界還是鮑明遠,曹子建的世界,並不是洪秀全,楊秀清的世界;況且鮑明遠,曹子建的詩體,若不經一番大解放,決不能用來描寫洪秀全,楊秀清時代的慘劫。王闓運集中有一八七二年作的《獨行謠》三十章(卷九),追寫二十年的時事,內中頗有大膽的譏評,但文章多不通,敘述多不明白,只可算是三十篇笨拙的時事歌括,不能算作詩!我不得已,勉強選了他的《銅官行寄章壽麟題感舊圖》一篇代表這一位大名鼎鼎的詩人:

  銅官行 (寄章壽麟,題感舊圖)

  (適按:此詩無注,多不可通。章字價人。曾氏靖港之敗,賴章救他出來。後來曾氏成功受封,章獨不得報酬,人多為他抱不平。章晚年作《感舊圖》。並作記,記此事。參看鄭孝胥《海藏樓詩》卷三,頁三。)

  桂平盜起東南卷,唯有長沙能累卵。三年坐井仰恃天,城堞微風動矛䂎。
  凶徒無賴往復來,潘張遷去駱受災;閉門待死諡忠節,未死從容居憲台。
  曾家嶺枷偏在頸,三家村儒怒生癭。勸捐截餉百計生,欲倚江吳效馳騁。
  廬黃軍敗如覆鐺,盜舟一夜滿洞庭。撫標大將縋樓走,徐公繞室趾不停。
  省兵無人無守禦,卻付曾家一瓦注。空船坐守木關防,直置當鋒尋死處。
  軍謀兵機不暇講,盜屯湘潭下靖港;兩頭張手探釜魚,十日淘河得枯蚌。
  劉郭蒼黃各顧家,左生狂笑罵豬耶。彭陳李生豈願死?四圍密密張羅罝。
  此時缿筩求上計,陳謀李斷相符契;彭公建策攻下游,擣堅禽王在肯綮。
  弱冠齊年我與君,君如李廣欲無言。日中定計夜中變,我歸君去難相聞。
  平明丁叟蹋門入,報敗方知一軍泣。督師只擬從湘累,主簿匆匆救杜襲。
  十營併發事全虛,從此舍舟山上居。七門晝閉春欲盡,獨教陳李刪遺疏。
  版橋漂破帥旗折,銅官渚畔烽明滅。豈料湘潭大捷來,千里盜屯湯沃雪!
  一勝申威百勝從,塔羅如虎彭楊龍。時人攀附三十載,爭道當年贊畫功!
  駱相成名徐陶死,曾弟重歌脊令起。惟余湘岸柳千條,猶恨當時嗚咽水。
  信陵客散十年多(適按:此詩作于曾國藩死後約十年),
  舊邏頻迎節鎮過;時平始覺軍功賤,官冗間從資格磨。
  憑君莫話艱難事,佹得佹失皆天意。漁浦蕭蕭廢壘秋,遊人且覓從事記。

  這種詩還不能完全當得一個「通」字,但在《湘綺樓集》裡那許多假古董之中,這種詩自然不能不算是上品了。

  但是這個時代有一個詩人,確可以算是代表時代的詩人。這個詩人就是上元的金和,字亞匏,生於一八一八,死於一八八五,著有《秋蟪吟館詩鈔》七卷。當一八五三年南京城破時,金和被陷在城中,與長髮軍中人往來,漸漸的結合了許多人,要想作官兵的內應。那時向榮的大本營即在城外,金和偷出城來,把內應的計畫告知官兵;向榮初不信,他就自請把身體押在大營,作為保證。城內的同黨與官兵約定期日攻城,到期官兵不到;再約,官兵又不到。城內的同黨被殺的很多。金和親自經過圍城中的生活,又痛恨當日官軍的腐敗無能,故他的紀事詩不但很感動人,還有歷史的價值。他的《痛定篇》(卷二,頁十二——二十)用日記體作詩,寫破城及城中事,我們舉他一首作例:

  二月二十三,傳聞大兵至。賊魁似皇皇,終日警三四。南民私相慶,始有再生意。桓桓向將軍,仰若天神貴。一聞賊吹角,即候將軍騎。香欲將軍迎,酒欲將軍饋。食念將軍食,睡說將軍睡。……七歲兒何知,門外偶嬉戲。公然對路人,說出將軍字。阿姊面死灰,撻之大怒詈。從此望將軍,十日九憔悴。更有健者徒,夜半誓忠義。願遙應將軍,畫策萬全利。分隸賊麾下,使賊不猜忌。尋常行坐處,短刃縛在臂。但期兵入城,各各猝舉燧。得見將軍面,命即將軍賜。誰料將軍忙,未及理此事?

  他的《六月初二日紀事一百韻》,前面寫向榮刻日出兵,寫先期大饗士卒,將軍行酒誓師,寫明日之晨準備出戰,共九十幾句,到篇末只說:

  ……一時驚喜遍旄倪,譬積陰雨看紅霓,……夜不敢寐朝陽躋,……日中才聽怒馬嘶,但見泛泛如鳧鷖,兵不血刃身不泥,全軍而退歸來兮!

  這已是罵的很刻毒了。但下面的一首《初五日紀事》更妙,我們可以把他全鈔在這裡:

  前日之戰未見賊,將軍欲赦赦不得。或語將軍難盡誅,姑使再戰當何如?昨日黃昏忽傳令,謂「不汝誅貸汝命。今夜攻下東北城,城不可下無從生」。三軍拜謝呼刀去,又到前回酣睡處。空中烏烏狂風來,沉沉雲陰轟轟雷。將謂士曰雨且至,士謂將曰此可避。回鞭十裡夜複晴,急見將軍天未明。將軍已知夜色晦,「此非汝罪汝其退。」我聞在楚因天寒,龜手而戰難乎難。近來烈日惡作夏,故兵之出必以夜。此後又非進兵時,月明如晝賊易知。乃于片刻星雲變,可以一戰亦不戰。籲嗟乎,將軍作計必萬全,非不滅賊皆由天。安得青天不寒亦不暑,日月不出不風雨!

  這種嘲諷的詼諧,乃是金和的特別長處。他是全椒吳家的外孫,與《儒林外史》的著者和《儒林外史》的幾個重要人物都有點關係,他是表彰《儒林外史》的一個人,故他的詩也很像是得力于《儒林外史》的嘲諷的本領。有心人的嘲諷,不是笑駡,乃是痛哭;不是輕薄,乃是恨極無可如何,不得已而為之。他的《十六日至秣陵關遇赴東壩兵有感》一篇云:

  初七日未午,我發鐘山下。蜀兵千余人,向北馳怒馬。傳聞東壩急,兵力守恐寡。來乞將軍援,故以一隊假。我遂從此辭,僕僕走四野。三宿湖熟橋,兩宿龍溪社。四宿方山來,塵汗搔滿把。僧舍偶乘涼,有聲叱震瓦。微睨似相識,長身面甚赭。稍前勸勿瞋,幸不老拳惹。婉詞問何之,乃赴東壩者。九日行至此,將五十裡也!

  這種技術確能于杜甫,白居易的「問題詩」之外,別開一個生面。他有《軍前新樂府》四篇,我們選他的第四篇,篇名《半邊眉》:

  半邊眉,汝何來?太守門下請錢回。太守門,何處所?鐘山之旁近大府。大府初聞難民苦,公家遍括閒田租,旁郡金檄上戶輸。一心要貸難民命,聘賢太守專其政。太守計曰「費恐濫,百二十錢一人贍」。太守計曰「難民多,一人數請當奈何?我聞古有察眉律」。呼僕持刀對人立,一刀留下半邊眉,再來除是眉長時。——防蠹術果奇,作蠹術斯巧。豈但無眉人不來,有眉人亦來都少。惟有一二市井奸,賂太守僕二十錢,奏刀不猛眉猶全,半邊眉可三刀焉。否則病夫真餓殺,癡心尚戀一朝活,拌與半邊眉盡割。籲嗟乎,……太守何不計之毒?千錢刲人耳與目,萬錢截人手與足,終古無人請錢至,太守,豈非大快事?

  此外尚有許多可選的詩,我們不能多舉例了。金和的詩很帶有革新的精神,他自己題他的《椒雨集》云:

  是卷半同日記,不足言詩。如以詩論之,則軍中諸作,語宗痛快,已失古人敦厚之風,尤非近賢排調之旨。其在今日諸公有是韜鈐,斯吾輩有此翰墨,塵穢略相等,殆亦氣數使然耶?

  他又有詩(卷七,頁八)云:

  所作雖不純乎純,要之語語皆天真。時人不能為,乃謂非古人。

  這雖是吊朋友的詩,也很可代表他自己的主張。他在別處又說(卷一,頁三):

  盡數寫六書,只此數萬字。中所不熟習,十複間三四。循環堆垛之,文章畢能事。苟可聯貫者,古人肯唾棄,而以遺後人,使得逞妍秘?操觚及今日,談亦何容易?乃有真壯夫,於此獨攘臂;萬卷讀破後,一一勘同異;更從古人前,混沌辟新意;甘使心血枯,百戰不退避。一家言既成,試質琅嬛地,必有天上語,古人所未至。……彼抱竊疾者,出聲令人睡。何不指「六經」,而曰公家器!

  正因為他深恨那些「抱竊疾者」,正因為他要「更從古人前,混沌辟新意」,故他能在這五十年的詩界裡占一個很高的地位。

  這五十年的詞,都中了夢窗(吳文英)派的毒,很少有價值的。故我們不討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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