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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梁漱冥先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1)


  我是自己有一套思想,再來看孔家諸經的:看了孔經,先有自己意見,再來視宋、明人書的:始終拿自己思想作主。(本書頁二七九)

  我們讀梁漱冥先生的這部書,自始至終,都該牢牢記得這幾句話。並且應該認得梁先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自己說:

  我這個人本來很笨,很呆,對於事情總愛靠實,總好認真。……我自從會用心思的年齡起,就愛尋求一條准道理,最怕聽「無可無不可」的話,所以對於事事都自己有一點主見,而自己的生活行事都牢牢的把定著一條線去走。(本書自敘)

  我們要認清梁先生是一個愛尋求一條「准道理」的人,是一個「始終拿自己思想作主」的人。懂得這兩層,然後可以放膽讀他這部書,然後可以希望領會他這書裡那「真知灼見」的部分,和那蔽於主觀成見或武斷太過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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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先生第一章緒論裡,提出三個意思。第一,他說此時東方化與西方化已到了根本上的接觸,形勢很逼迫了,有人還說這問題不很迫切,那是全然不對的(頁四至十一)。第二,那些人隨便主張東西文化的調和融通,那種「糊塗,疲緩,不真切的態度,全然不對。」(頁十二至十八)第三,大家怕這個問題無法研究,也是不對的。「如果對於此問題覺得是迫切,當真要求解決,自然自己會要尋出一條路來。」(頁十八至二十)

  這三層意思是梁先生著書的動機,所以我們應該先看看這三層的論點如何。

  梁先生是「始終拿自己思想作主」,故我們先討論那關於他自己思想的第三點。他說,「我的生活與思想見解是成一整個的。思想見解到那裡,就做到那裡。」又說,「旁人對於這個問題自己沒有主見,並不要緊,而我對於此問題,假使沒有解決,我就不曉得我作何種生活才好!」(頁十九)這種知行合一的精神,自然是我們應該敬仰佩服的。然而也正因為梁先生自己感覺這個問題如此迫切,所以他才有第一層意思,認定這個問題在中國今日果然是十分迫切的了。他覺得現在東方化受西方化逼迫得緊的形勢之下,應付的方法不外三條路:

  (一)倘然東方化與西方化果真不並立而又無可通,到今日要絕其根株,那麼,我們須要自覺的如何徹底的改革,趕快應付上去,不要與東方化同歸於盡。

  (二)倘然東方化受西方化的壓迫不足慮,東方化確要翻身的,那麼,與今日之局面如何求其通,亦須有真實的解決,積極的做去,不要作夢發呆,卒致傾覆。

  (三)倘然東方化與西方化果有調和融通之道,那也一定不是現在這種「參用西法」可以算數的,須要趕快有個清楚明白的解決,好打開一條活路,決不能存疲緩的態度。(頁十)

  梁先生雖指出這三條路,然而他自己只認前兩條路;他很嚴厲的罵那些主張調和融通的人,說「不知其何所見而雲然!」所以我們此時且不談那第三條路。

  對於那前兩條路,梁先生自己另有一種很奇異的見解。他把東西文化的問題寫成下列的方式:

  東方化還是要連根的拔去,還是可以翻身呢?

  接著就是他自己的奇異解釋:

  此處所謂「翻身」,不僅說中國人仍舊使用東方化而已;大約假使東方化可以翻身,亦是同西方化一樣,成一種世界的文化——現在西方化所謂科學和德謨克拉西的色彩,是無論世界上那一地方人皆不能自外的。

  所以此刻問題,直截了當的,就是——

  東方化可否翻身成為一種世界文化?

  如果不能成為世界文化,則根本不能存在。若仍可以存在,當然不能僅只使用於中國,而須成為世界文化。(頁十二)

  這是梁先生的書裡的最主要問題,讀者自然應該先把這問題想一想,方才可以讀下去。

  我們覺得梁先生這一段話似乎不免犯了攏統的毛病。第一,東西文化的問題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決不是「連根拔去」和「翻身變成世界文化」兩條路所能完全包括。至於「此刻」的問題,更只有研究雙方文化的具體特點的問題,和用歷史的精神與方法尋求雙方文化接觸的時代如何選擇去取的問題,而不是東方化能否翻身為世界文化的問題。避去了具體的選擇去取,而討論那將來的翻身不翻身,便是攏統。第二,梁先生的翻身論是根據在一個很攏統的大前提之上的。他的大前提是:

  凡一種文化,若不能成為世界文化,則根本不能存在;若仍可存在,當然不能限於一國,而須成為世界文化。

  這種邏輯是很可驚異的。世界是一個很大的東西,文化是一種很複雜的東西。依梁先生自己的分析(頁十三),一種文化不過是一個民族生活的種種方面。他總括為三方面:精神生活,社會生活,物質生活。這樣多方面的文化,在這個大而複雜的世界上,不能沒有時間上和空間上的個性的區別。在一個國裡,尚且有南北之分,古今之異,何況偌大的世界?若否認了這種種時間和空間的區別,那麼,我們也可以說無論何種劣下的文化都可成為世界文化。我們也許可以勸全世界人都點「極黑暗的油燈」,都用「很笨拙的騾車」,都奉喇嘛教,都行君主獨裁政治;甚至於鴉片,細腰,穿鼻,纏足,如果走運行時,何嘗都沒有世界化的資格呢?故就一種生活或制度的抽象的可能性上看來,幾乎沒有一件不能成為世界化的。再從反面去看,若明白了民族生活的時間和空間的區別,那麼,一種文化不必須成為世界文化,而自有他存在的餘地。米飯不必成為世界化,而我們正不妨吃米飯;筷子不必成為世界化,而我們正不妨用筷子;中國話不必成為世界語,而我們正不妨說中國話。

  所以我們在這裡要指出梁先生的出發點就犯了攏統的毛病,攏統的斷定一種文化若不能成為世界文化,便根本不配存在;攏統的斷定一種文化若能存在,必須翻身成為世界文化。他自己承認是「牢牢的把定一條線去走」的人,他就不知不覺的推想世界文化也是「把定一條線去走」的了。從那個攏統的出發點,自然生出一種很攏統的「文化哲學」。他自己推算這個世界走的「一條線」上,現在是西洋化的時代,下去便是中國化復興成為世界文化的時代,再下去便是印度化復興成為世界文化的時代(頁二五九以下)。這樣「整齊好玩」的一條線,有什麼根據呢?原來完全用不著根據,只須梁先生自己的思想,就夠了。梁先生說:

  我並非有意把他們弄得這般整齊好玩,無奈人類生活中的問題實有這麼三層次,其文化的路徑就有這麼三轉折,而古人又恰好把這三路都已分別走過,所以事實上沒法要他不重走一遭。吾自有見而為此說,今人或未必見諒,然吾亦豈求諒於今人者?(頁二六一——二)

  是的。這三條路,古人曾分別走過;現在世界要走上一條線了,既不能分別並存,只好輪班挨次重現一次了。這種全憑主觀的文化輪回說,是無法駁難的,因為梁先生說「吾自有見而為此說。吾亦豈求諒於今人者!」

  凡過信主觀的見解的,大概沒有不武斷的。他既自有見而為此說,又自己聲明不求諒於今人,我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他這種勇於自信而傾於武斷的態度,在書中屢次出現。最明顯的是在他引我論淑世主義的話之後,他說:

  這條路(淑世主義)也就快完了。……在未來世界,完全是樂天派的天下,淑世主義過去不提。這情勢具在。你已不必辯,辯也無益。(頁二五二)

  我也明知「辯也無益」,所以我沉默了兩年,至今日開口,也不想為無益之辯論,只希望能指出梁先生的文化哲學是根據於一個很攏統的出發點的,而這種攏統的論調只是梁先生的「牢牢的把定一條線去走」。「愛尋求一條准道理」的人格的表現,用一條線的眼光來看世界文化,故世界文化也只走一條線了。自己尋得的道理,便認為「准道理」,故說「吾自有見而為此說」,「你不必辯,辯也無益」。

  不明白這一層道理的,不配讀梁先生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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