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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墨學(1)


  (一)章行嚴先生的《墨學談》

  邇來誦《墨經》者日多,談士每好引經中一二事以相高。梁任公、胡適之尤有此癖。愚亦不免。任公著《墨經校釋》,自許甚厚。適之著《墨經新詁》未成,僅以其所詁《小取》一篇,及雜論經文者布於世,而自許尤至。東南大學教授張子高,注《經》數十條,獨闢蹊徑,適之與愚俱見其稿本而嘆服焉,惜未刊出。別有漢陽張仲如著《墨子間詁箋》,論域及于全墨,蓋不拘拘於墨辯者,難與並論。而吾兄太炎言墨獨先,所論雖不多,精審莫或過之,蓋自張皋文以迄適之,言墨學者,終推吾兄祭酒,非敢阿也。

  獨怪任公稱吾兄之書「深造蓋邁先輩」,而於其書則讀之未審。《經》曰:「以言為盡悖悖,說在其言。」吾兄講之曰:「謂言皆妄,詰之曰,是言妄不,則解矣。」此義既樹,來者焉能更下他語?而任公曰:「經文之意,謂以某人之言為盡悖者,悖也,亦視其所言何如耳。」如作高頭講章然,不得謂非吾兄原名一篇曾未寓目也。

  惟任公有時闕疑,不似適之武斷。《經》以無間無厚詁次,乃釋動之精義。任公曰:「次何以必須無間無厚,未得其解。」實則望文生義,解並不難。蓋兩點相接曰次。必無間而後真相接,必無厚而後不交加。一防接之不及,一防接之太過,意甚顯明,任公猶慎於下筆如此。而《經》曰:「辯爭彼也」。爭彼一義,墨學之骨幹,而亦吾名學全部之骨幹也。愚曾在《東方雜誌》作《名學他辯》一首言之:他者彼也。他辯出公孫龍子,與西方邏輯之言媒詞者相類,不解此義,名學殆不能講。適之獨謂彼為誤字,以《廣韻》引《論語》子西佊哉為例,佊誤作彼,而佊與駁通,爭佊猶言爭駁。試思《墨經》一義何等矜貴,以此種語贅歸之,豈非陷全經于無意義?然適之不之顧也。

  凡前所談,以見墨學雖一時貴盛,時流探索,不遺餘力,而新剖不多,義蘊之資以宣洩者,無甚可紀。甚矣絕學之未易治,而先民之沾溉後人為至遠也!

  尤可慨者,名墨流別如何,至今無能言之。任公、適之均見及《墨經》與惠施、公孫龍一派之學說「關係最當明辯」,惜乎辯而未明,繳繞益甚。其最大誤處,在認施龍輩為別墨。別墨之名,出於《天下》篇。適之謂墨者以之自號,示別于教宗之墨家,不知魯勝序《墨辯注》,有「以正別名顯於世」一語。別者別墨,而正者正墨。既有正墨之稱,別墨乃以蔽罪他家無疑。任公不認適之別墨即新墨學說,所見已進一步。惟施、龍之學「確從《墨經》衍出」,兩人所見又同。其故則「《列子·仲尼》篇所稱公孫龍之說七事,《莊子·天下篇》所稱二十一事,及今所傳《公孫龍子》書中《堅白》、《通變》、《名實》諸篇,無一不嘗見於《墨經》」(適之說)。夫施龍祖述墨學,其說創自魯勝,以前未嘗有聞。

  《漢書·藝文志》載九流所出,名墨並稱,施龍之名,隸名而不隸墨,吾兄亦言「惠施、公孫龍名家之傑,務在求勝」(《原名》篇)。荀子《解蔽》篇云:「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惠子蔽於辭而不知實。」兩家相君以「求勝」,名跡俱大。所蔽之性,恰又得反。謂為師承所在,詎非讕言?諸家徒震於兩子說事之同,所含義理,複格於問學,未暇深考,遂不期而雷同魯說。遇有一事互見,則坐指為辭旨相葉,比附未遑。如惠子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而不竭」;墨子言「非半勿斫,則不動,說在端」;凡注墨者,率謂此即惠義,而不悟兩義相對,一立一破,絕未可同年而語也。且以辭序征之,似惠為立而墨為破(《墨經》非墨子手著之書)。何以言之?

  惠子之意,重在取而不在所取,以謂無論何物,苟取量僅止於半,則雖尺棰已耳,可以日日取之,曆萬世而不竭也。墨家非之,謂所取之物,誠不必竭,而取必竭。一尺之棰,決無萬世取半之理;蓋今日吾取其半,明日吾取其半之半,又明日吾於半之半中取其一半,可以計日而窮于取,奚言萬世;何也?尺者端之積也,端乃無序而不可分(義出《墨經》);於尺取半,半又取半,必有一日,全棰所餘,兩端而已;取其一而遺其餘,餘端凝然「不動」,不能斫,即不能取也:故曰,非半勿斫,則「不動」,說在端。此其所言果一義乎?抑二義乎?略加疏解,是非炳然可知。而從來治墨學者,未或道及;即明銳慎密如孫詒讓,曾謂「據莊子所言,則似戰國時墨家別傳之學,不盡《墨子》之本指」者,於此且一致為魯勝之說所欺,無怪夫墨學之不能大昌明也!

  愚方為《東方雜誌》二十年紀念號草《名墨訾應考》,著如上例者若干條,以證名、墨兩家「倍譎不同」,決非相為「祖述」。愚說如其有當,將為墨學起一翻案,後為斯學,取徑宜不同前。愚喜其為攻墨之一新趨,因別舉概要,列於茲篇,用質當世聞家,並候吾兄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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