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胡適 > 胡適文存二集 | 上頁 下頁
記李覯的學說(3)


  他的《禮論》說的更詳細。《禮論》一說:

  夫禮之初,順人之性欲而為之節文者也。人之始生,饑渴存乎內,寒暑交乎外。饑渴寒暑,生民之大患也。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茹其毛而飲其血,不足以養口腹也。被發衣皮,不足以稱肌體也。聖王有作,於是因土地之宜以殖百穀,因水火之利以為炮燔烹炙,治其犬豕牛羊及醬酒醴酏,以為飲食,藝麻為布,繰絲為帛,以為衣服。夏居橧巢則有顛墜之憂,冬入營窟則有陰寒重膇之疾,於是為之棟宇,取材於山,取土於地,以為宮室。手足不能以獨成事也,飲食不可以措諸地也,於是范金斫木,或為陶瓦脂膠丹漆,以為器皿。夫婦不正則男女無別,父子不親則人無所本,長幼不分則強弱相犯;於是為之婚姻以正夫婦,為之左右奉養以親父子,為之伯仲叔季以分長幼。君臣不辨則事無統,上下不列則群黨爭;於是為之朝覲會同以辨君臣,為之公卿大夫士庶人以列上下。人之心不學則懵也,於是為之庠序講習以立師友。人之道不接則離也,於是為之宴享苞苴以交賓客。死者,人之終也,不可以不厚也,於是為之衣衾棺槨衰麻哭踴以奉死喪。神者,人之本也,不可以不事也,於是為之禘嘗郊社山川中溜以修祭祀。豐殺有等,疏數有度,貴有常奉,賤有常守,賢者不敢過,不肖者不敢不及:此禮之大本也。

  最可注意的是他講禮的範圍極大,包括樂刑政及仁義智信七項。他說:

  曰樂,曰政,曰刑,禮之支也。……曰仁,曰義,曰智,曰信,禮之別名也,是七者蓋皆禮矣。

  他說明這一層如下:

  「禮既備」而天下大和矣。人之和必有發也,於是因其發而節之;和久必怠也,於是率其怠而行之:率之不從也,於是罰其不從以威之。是三者,禮之大用也,同出於禮而輔於禮者也。不別不異,不足以大行於世。是故節其和者,命之曰樂;行其怠者,命之曰政;威其不從者,命之曰刑。此禮之三支也。

  在禮之中,有溫厚而廣愛者,有斷決而從宜者,有疏達而能謀者,有固守而不變者。是四者,禮之大旨也,同出於禮而不可缺者也。於是乎又別而異之:溫厚而廣愛者,命之曰仁;斷決而從宜者,命之曰義;疏達而能謀者,命之曰智;固守而不變者,命之曰信。此禮之四名也。……言乎人,則手足筋骸之類在其中矣。言乎禮,則樂刑政仁義智信在其中矣。故曰,夫禮,人道之准,世教之主也。聖人之所以治天下國家修身正心,無他,一於禮而已矣。

  他這種分類法,頗有一種很正當的見解。古人把仁義禮智信看作五件平等的東西,如漢人把木金火水土分配五常,是很沒有道理的。禮是很具體的東西,如何能與那四個抽象名詞並列?故李覯說:

  夫仁義智信,豈有其物哉?總乎禮樂刑政而命之,則是仁義智信矣。故止謂之別名也。有仁義智信然後有法制。法制者,禮樂刑政也。

  有法制然後有其物。無其物則不得以見法制,無法制則不得以見仁義智信,備其物,正其法,而後仁義智信炳然而章矣。(《禮論》五)

  李覯的大貢獻是把五常之中最具體的一項提出來,特別注重。他說的禮不是那懸空闊大的虛談,乃是那根據於人的性欲上的法制。他說,「禮者,先王之法制也」。用「法制」來解釋「禮」,有兩層好處:第一,法制是應用的;第二,法制是在外面的,是具體的制度。這樣一來,可以掃除許多無稽的玄談。故他設為問答的話,說明這一點:

  曰,古之言禮樂者,必窮乎天地陰陽。今吾子之論,何其小也?

  曰,天地陰陽者,禮樂之象也;人事者,禮樂之實也。言其象,止於尊大其教;言其實,足以軌范於人。前世之言教道者,眾矣。例多闊大其意,汪洋其文,以舊說為陳熟,以虛辭為微妙,出入混沌,上下鬼神,使學者觀之耳目驚眩,不知其所取。是亦教人者之罪也。(《禮論》六)

  這種議論自然引起當時人的反動,他的《禮論》成書後十五年,有章望之(名表民)作文駁他道:

  率天下之人為禮,不求諸內而競諸外。人之內不充而惟外之飾焉,終亦必亂而已矣。亦猶老子之言「禮者,忠信之薄」。蓋不知禮之本,徒以其節制文章獻酬揖讓登降俯仰之繁而罪之也。(《禮論》後語引)

  這個駁議最可指出李覯的思想的特點。他的特點就在這個「外」字上。他說,「無法制則不得以見仁義智信」。單有內而沒有外面的表現,是沒有用的。故他的答覆是:

  夫章子以「仁義禮智信為內,猶饑而求食,渴而求飲,飲食非自外來也,發於吾心而已矣;禮樂刑政為外,猶冠弁之存首,衣裳之在身,必使正之耳,衣冠非自內出也。」嗚呼,章子之惑甚矣!夫有諸內者,必出諸外;有諸外者,必由於內。孰謂禮樂刑政之大,不發於心而偽飾雲乎?且謂衣冠非自內出,則寒而被之葛,熱而被之裘,可乎?夏則求輕,冬則求暖,固出於吾心,與饑渴之求飲食,一也。而章子異之,不已惑乎?故天下之善,無非內者也。(《禮論》後語)

  他不承認內外的區別,故說,連衣冠也都是根據於人的性欲的需要的,故是「內」的。他又說「天下之善,無非內者」。這句話便是打破一切重內輕外的成見。因為一切善都是內的,故他明白主張法制的重要。他說,「有諸內者,必出諸外」。單注重內而不注重外面表現的制度,不是儒家的性理空談,便是禪家與道士的「內功」了。他在《禮論》四中說,「性畜於內,法行於外」。這是李覯的一大主張。後來王安石的新法便是想從外面的制度上做一番救世的工夫。後來王安石一系與司馬光程頤一系的勢不兩立的競爭,從哲學史上看來,仍舊是一個主外與主內之爭。王安石一系究竟失敗了,故這八百年的思想史仍舊是主內派的勝利史。

  李覯是一個排佛教最力的人,他的極力提倡禮制,也是想用儒家的禮教來代替佛道的儀式。他說:

  民之欲善,蓋其天性。古之儒者用於世,必有以教導之,民之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皆有所主,其于異端,何暇及哉?後之儒者用於世,則無以教導之。民之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皆無所主;將舍浮屠何適哉。漢傑(姓黃)兩執親喪矣,亦嘗禮佛飯僧矣。如使《周禮》尚行,……日月時歲皆有禮以行之,……衷情有所泄,則漢傑必不暇曰七七,曰百日,曰周年,曰三年齋也。吾故曰,「儒失其守,教化墜於地,凡所以修身正心養生送死,舉無其柄。天下之人若饑渴之于飲食,苟得而已。當是時也,釋之徒以其道鼓行之,焉往而不利!」(《答黃漢傑書》,書中所引乃《景德寺重修大殿記》)

  這是當時少數學者公認的論調。如歐陽修《本論》中下兩篇(著作的時代與李覯的《景德寺記》相近。)即是這個意思。歐陽修說:

  禮義者,勝佛之本也。今一介之士知禮義者,尚能不為之屈,使天下皆知禮義,則勝之矣。此自然之勢也。(《本論》中)

  又說:

  今堯舜三代之政,其說尚傳,其具皆在。誠能講而修之,行之以勤而浸之以漸,使民皆樂而趨焉,則充行乎天下,而佛無所施矣。(《本論》下)

  李覯的主張完全與此相同,故他極力說明禮制是順於人情的,是適用的。他要使儒家相傳的禮教,「凡所以修身正心養生送死」——一一回復他們舊有的勢力,範圍社會的一切生活,滿足「民之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的需要。這是中國近世哲學的中心問題。李覯說:

  儒者詬釋氏,為其籠於世也,而不解其所以然,釋之徒善自大其法,內雖不韙,而外強焉。童而老,約而泰,無日不在於佛。民用是信,事用是立。

  儒者則不然。其未得之,借儒以幹上。既得之,則謂政事與文學異,孳孳唯府史之師,顧其舊如蟬蛻。及其困於淫僻,恤乎罪戾,欲問性命之趣,不知吾儒自有至要,反從釋氏而求之!吾游江淮而南,不一日;有庠序者,不一邦。踵其地而問之:棟宇修歟?或曰,為去官之舍館矣。委積完歟?曰,充郡府之庖廚矣。刺史在歟?曰,某院參禪,某院聽講矣。噫!釋之行固久,始吾聞之疑。及味其言,有可愛者,蓋不出吾《易·繫辭》、《樂記》、《中庸》數句間。苟不得已,猶有老子、莊周書在。何遽冕弁匍匐於戎人前耶?(《邵武軍學置莊田記》)

  這一段說的最感慨。釋氏所以大行於世,只為他們「善自大其法」,故儒者的問題也是「如何自大其法」釋氏能使人「童而老,約而泰,無日不在於佛;民用是信,事用是立」。故儒家的問題也是如何能使人「童而老,約而泰,無日不在於儒;民用是信,事用是立」。

  懂得這個中心問題,方才可以瞭解近世哲學。李覯、歐陽修、王安石一班人想從禮樂刑政一方面來做那「自大其教」的事業;程頤、朱熹一班人想從身心性命一方面來做那「自大其教」的事業。李覯是最能代表這種精神的人。他說:

  孔子之言滿天地,孔子之道未嘗行!簠簋牲幣,廟以王禮。食(原注,祥吏反。)其死,不食其生!師其言,不師其道!故得其言者為富貴,得其道者為餓夫!悲夫!(《潛書》)

  他在他的《袁州學記》內,很痛切的提出他的教育宗旨:

  今代遭聖神,爾袁得賢君,俾爾由庠序踐古人之跡。天下治,則禪禮樂以陶吾民。一有不幸,猶當伏大節,為臣死忠,為子死孝,使人有所法,且有所賴。是惟朝家教學之意。

  這是他「自大其教」的精神。

  (三)餘論

  李覯和王安石的關係,可以證明嗎?

  本書《門人錄》引《盱江舊志》云:「曾舍人鞏,鄧左丞溫伯,皆先生之高弟。」鄧溫伯即是鄧潤甫,潤甫先以字行。《宋史》四百三十二,《李覯傳》末有雲,「門人鄧潤甫熙寧中上其《退居類稿》,《皇祐續稿)並《後集》,請官其子參魯,詔以為郊社齋郎」。鄧潤甫亦是建昌人,與李覯同鄉。王安石用他為編修中書戶房事,後改知諫院,知制誥;後升為禦史中丞。鄧潤甫是王安石的一員健將,他們在熙寧變法時代特別奏上李覯的遺著,可見李覯在新法一派人的眼裡,確是同調,確是一個前輩的大師。後來哲宗親政時,鄧潤甫首先陳「武王能繼文王之聲,成王能嗣文武之道」,遂開「紹述」的運動。紹聖元年,潤甫作尚書右丞。

  歐陽修生於廬陵,屬吉州,王安石生於臨川,屬撫州;曾氏弟兄,鄧潤甫,和李覯同屬建昌軍。這一班人同屬北宋之西路,南宋之隆興府,今之江西省。

  (原載1922年11月5日《讀書雜誌》第3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