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胡適 > 胡適文存二集 | 上頁 下頁
記李覯的學說(1)


  (一個不曾得君行道的王安石)

  讀《直講李先生集》(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用明成化刊本景印,凡《年譜》一卷,《文集》三十七卷,《外集》三卷。共八冊。)

  李覯是北宋的一個大思想家。他的大膽,他的見識,他的條理,在北宋的學者之中,幾乎沒有一個對手!然而《宋元學案》裡竟不給他立學案,只附在范仲淹的學案內,全祖望本想為他立「盱江學案」,後來不知怎樣,終於把他附在「高平學案」內。這幾百年來,大家竟不知道有李覯這一位大學者了!我從前讀北宋和尚契嵩的文集,見他特別注意李覯的言論,當時我就很想研究他的著作。近來讀他的全集,才知道他是江西學派的一個極重要的代表,是王安石的先導,是兩宋哲學的一個開山大師。因此,我現在熱心的介紹他給國中研究思想史的人們。

  (一)事蹟

  李覯,字泰伯,建昌軍南城人。生於大中祥符二年(1009),死於嘉祐四年(1059),年五十一。

  十三歲(1021),是年王安石生。

  二十三歲(1031),作《潛書》十五篇。

  二十四歲(1032),作《禮論》七篇。

  二十八歲(1036),作《明堂定製圖》並序、《平土書》。是年入京。

  二十九歲(1037),往鄱陽謁范仲淹。

  三十歲(1038),作《廣潛書》十五篇。

  三十一歲(1039),作《富國強兵安民》三十策。

  三十三歲(1041),應制科試入京。明年試不第。歸。

  三十五歲(1043),作《慶曆民言》三十篇,《周禮致太平論》三十篇。是年集《退居類稿》十二卷。在南城主郡學,學者來者數百人。

  三十七歲(1045),余靖薦先生于朝,略雲,「李覯博學通識,包括古今;潛心著書,研極治亂。江南儒士,共所師法。」

  三十九歲(1047),作《禮論後語》,《刪定劉牧易圖序》。

  按《序》雲「嘗作《易論》十三篇」,是《易論》作於此年之前。

  四十一歲(1049),范仲淹薦於朝,略雲,「李覯著書立言,有孟軻、揚雄之風義,……斯人之才之學,非常儒也。」

  四十二歲(1050),范仲淹再薦於朝,旨授將仕郎,太學助教。

  四十四歲(1052),范仲淹卒。是年王安石三十一歲。

  集《皇祐續稿》八卷。刊行《周禮致太平論》十卷。

  四十五歲(1053),著《常語》三卷。明年作《常語後序》。

  四十九歲(1057),國子監奏乞差李覯充太學說書。

  五十歲(1058),除通州海門主簿,太學說書。

  五十一歲(1059),權同管勾太學;因胡瑗病,故有是命。是年胡瑗卒;八月,先生亦卒。

  集後附《門人錄》,可考者三十八人。門人陳次公作墓誌,言門人登錄者千有餘人。此蓋併合太學生徒而言耳。

  (二)學說

  李覯是一個實用主義家。他很光明昭著的提倡樂利主義。所以他的《原文》篇說:

  利可言乎?曰,人非利不生,曷為不可言?欲可言乎?曰,欲者,人之情,曷為不可言?言而不以禮,是貪與淫,罪矣。不貪不淫,而曰不可言,無乃賊人之生,反人之情?世俗之不熹儒,以此。

  孟子謂何必曰利,激也。焉有仁義而不利者乎?……孔子七十所欲不逾矩,非無欲也。於《詩》則道男女之時,容貌之美,悲感念望,以見一國之風,其順人也至矣。

  因為他注重在功利,故他大膽的提倡霸國與強國。他《寄上範參政書》有云:

  儒生之論但恨不及王道耳。而不知霸也,強國也,豈易可及哉?管仲之相齊桓公,是霸也,外攘戎狄,內尊京師。較之於今何如?商鞅之相秦孝公,是強國也,明法術耕戰,國以富而兵以強。較之於今何如?

  又《常語》上云:

  或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吾子何為?」曰,「衣裳之會十有一,《春秋》也,非仲尼修乎?《木瓜》,《衛風》也,非仲尼刪乎?正而不譎,《魯論語》也,非仲尼言乎?仲尼亟言之,其徒雖不道,無歉也。嗚呼,霸者豈易與哉。使齊桓能有終,管仲能不侈,則文王太公何恧焉?《詩》曰,采葑采菲,無以下體,蓋聖人之意也。」

  又《常語》下云:

  或問「自漢迄唐,孰王孰霸?」曰,「天子也,安得霸哉?皇帝王霸者,其人之號,非其道之目也。自王以上,天子號也。……霸,諸侯號也。霸之為言伯也,所以長諸侯也。……道有粹有駁,其人之號,不可以易之也。……人固有父為士子為農者矣。謂天下之士者曰行父道,謂天下之農者曰行子道,可乎?」

  這一段駁向來區別王霸的謬論,非常明白痛快。他的結論是:

  所謂王道,……安天下也。所謂霸道,……尊京師也。非粹與駁之謂也。

  這是說:天子安天下,便是王道;諸侯擁護中央政府而安天下,便是霸道。真的區別只是立功的人的地位不同,並不是義與利的分別,也不是純粹與駁雜的區別。

  因為他注重富國利民,故他有《富國強兵安民》三十策,有《平土書》,有《周禮致太平論》五十一篇。

  他的《富國策》開端的幾句話可以引來作他的理財論的引子:

  愚竊觀儒者之論,鮮不貴義而賤利,其言非道德教化則不出諸口矣。然《洪範》八政,一曰食,二曰貨。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是則治國之實,必本於財用。蓋城郭宮室非財不完,羞服車馬非財不具,百官群吏非財不養,軍旅征戍非財不給,郊社宗廟非財不事,……諸侯四夷朝覲聘問非財不接.矜寡孤獨凶荒劄瘥非財不恤。禮以是舉,政以是成,愛以是立,威以是行。舍是而克為治者,未之有也。是故賢聖之君,經濟之士,必先富其國焉。

  這是他的根本主張,也就是王安石新法的根本主張,故最可注意。

  他的《周禮致太平論》把一部《周禮》的材料,整理出來,分作《內治》,《國用》,《軍衛》,《刑禁》,《官人》,《教道》六類。這樣分類,頗有點像近人做的《周禮政要》一類的書,雖是講《周禮》,其實是談當時的政治。這六類之中,《國用》十六篇最為重要,因為他的許多主張都是和王安石一致的。我們可以說,李覯是熙甯元豐新法的哲學家,他的政治哲學是新法的學理的背景。我且舉他的重要主張如下:

  (1)國用出入須有定制:「一穀之稅,一錢之賦,給公上者,各有定制。」「凡其一賦之出,則給一事之費。費之多少,一以式法。」(《國用》一)

  (2)天子無私財:「蓋王者無外,以天下為家。尺地莫非其田,一民莫非其子。財物之在海內,如在橐中,況于貢賦之入,何彼我之雲哉?曆觀書傳,自《禹貢》以來,未聞天子有私財者,……故雖天子器用財賄燕私之物,受貢獻,備賞賜之職,皆屬￿大府。屬￿大府,則日有成,月有要,歲有會;職內之入,職歲之出;司書之要貳,司會之鉤考,廢置誅賞之典存焉。」(《國用》二)

  (3)「人各有事,事各有功」:「天之生民,未有無能者也。能其事而後可以食。無事而食,是眾之殃,政之害也。是故聖人制天下之民各從其能以服於事;取有利於國家,然後可也。……昔胥臣對晉文公,謂『戚施植鎛,蘧除蒙璆,侏儒扶廬,蒙瞍修聲,聾聵司火』。《王制》:『喑聾跛躄斷者侏儒,各以其器食之。』古者廢疾之人猶有所役。」這個「不作工不配吃飯」的主義原來不是俄國的波雪維克的新發明!(《國用》三。參看七)

  (4)「人無遺力,地無遺利」:他根據《周禮》(大司徒,遂人)主張「餘夫,致仕者,仕者,賈人,庶人在官者,畜牧者之家皆受田,則是人無不耕;無不耕則力豈有遺哉?一易,再易,萊(萊謂休不耕者),皆頒之。則是地無不稼;無不稼,則利豈有遺哉?自阡陌之制行,兼併之禍起,貧者欲耕而或無地,富者有地而或乏人,野夫猶作惰遊,況邑居乎?沃壤猶為蕪穢,況瘠土乎?饑饉所以不支,貢賦所以日削。孟子曰,『仁政必自經界始』,師丹言宜略為限。不可察也。」(《國用》四。參看七)

  (5)應調查民財:《周禮》司書「三歲則大計群吏之治,以知民之財器械之數,以知田野夫家六蓄之數,以知山林川澤之數,以逆群吏之政令」(逆謂鉤考)。「恐其群吏濫稅斂萬民,故知此本數,乃鉤考其政令也。」(《國用》八)

  (6)平准(此即後來王安石所謂「均輸」):《周禮》有「制其貢各以其所有」,及「辨地物而原其生,以詔地求」二事。他因主張仿桑弘羊的辦法,「令遠方各以其物,如異時商賈所轉販者,為賦;置平准于京師,都受天下委輸;大農諸官盡籠天下之貨物。如此,富商大賈無所牟大利,則反本而萬物不得騰躍。故抑天下之物,名曰平准。」他的理由是:「地所有而官不用,則物必賤;地所無而反求之,則價必貴,……買賤賣貴,乘人之急,必劫倍蓰之利者,大賈蓄家之幸也。為民父母,奈何不計本末,罔農夫以附商賈?」(《國用》九)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