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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婦人(3)


  我所聞所見的美國女子之中,很有許多不嫁的女子。那些鼎鼎大名的Jane Addams,Lilian Wald 一流人,自不用說了。有的終身做老處女,在家享受安閒自由的清福。有的終身做教育事業,覺得個個男女小學生都是他的兒女一般,比那小小的家庭好得多了。如今單舉一個女朋友作例。這位女士是一個有名的大學教授的女兒,學問很好,到了二十幾歲上,忽然把頭髮都剪短了,把從前許多的華麗衣裙都不要了。從此以後,他只穿極樸素的衣裳,披著一頭短髮,離了家鄉,去到紐約專學美術。

  他的母親是很守舊的,勸了他幾年,終勸不回頭。他拋棄了世家的家庭清福,專心研究一種新畫法;又不肯多用家中的錢,所以每日自己備餐,自己掃地。他那種新畫法,研究了多少年,起初很少人賞識,前年他的新畫在一處展覽,居然有人出重價買去。將來他那種畫法,或者竟能自成一家也未可知。但是無論如何,他這種人格,真可算得「自立」兩個字的具體的榜樣了。

  這是說不嫁的女子。如今且說幾種已嫁的婦女的家庭。

  第一種是同具高等學問,相敬相愛,極圓滿的家庭。如大哲學家John Deway的夫人,幫助他丈夫辦一個「實驗學校」,把他丈夫的教育學說實地試驗了十年,後來他們的大女兒也研究教育學,替他父親去考察各地的新教育運動。又如生物學家Comstock的夫人,也是生物學名家,夫婦同在大學教授,各人著的書都極有價值。又如經濟學家Alvin Johnson的夫人,是一個哲學家,專門研究Aristotle的學說很有成績。這種學問平等的夫婦,圓滿的家庭,便在美國也就不可多得了。

  第二種是平常中等人家,夫妻同艱苦,同安樂的家庭。我在Ithaca時,有一天晚上在一位大學教授家吃晚飯。我先向主人主婦說明,我因有一處演說,所以飯後怕不能多坐。主人問我演什麼題目,我說是「中國的婚姻制度」。主人說,「今晚沒有他客,你何不就在這裡先試演一次?」我便取出演說稿,挑出幾段,讀給他們聽。內中有一節講中國夫妻,結婚之前,雖然沒有愛情,但是成了夫婦之後,有了共同的生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種同艱苦的生活也未嘗不可發生一種濃厚的愛情。我說到這裡,看見主人抬起頭來望著主婦,兩人似乎都很為感動。後來他們告訴我說,他們都是苦學生出身,結婚以來雖無子女,卻同受了許多艱苦。近來境況稍寬裕了,正在建築一所精緻的小屋,他丈夫是建築工程科教授,自己打圖樣,他夫人天天去監督工程。這種共同生活,可使夫婦愛情格外濃厚,家庭幸福格外圓滿。

  又一次,我在一個人家過年。這家夫婦兩人,也沒有兒女,卻極相敬愛,同嘗艱苦。那丈夫是一位元化學技師,因他夫人自己洗衣服,便想出心思替他造了一個洗衣機器。他夫人指著對我說,「這便是我的丈夫今年送我的耶誕節禮了」。這位夫人身體很高,在廚房做事,不很方便,因此他丈夫便自己動手把廚房裡的桌腳添高了一尺。這種瑣屑小事,可以想見那種同安樂,同艱苦的家庭生活了。

  第三種是夫婦各有特別性質,各有特別生活,卻又都能相安相得的家庭。我且舉一個例。有一個朋友,在紐約一家洋海轉運公司內做經理,天天上公司去辦事。他的夫人是一個「社交婦人」(Society Woman),善於應酬,懂得幾國的文學,又研究美術音樂。每月他開一兩次茶會,到的人,有文學家,也有畫師,也有音樂家,也有新聞記者,也有很奢華的「社交婦人」,也有衣飾古怪,披著頭髮的「新婦女」(The New Women)。這位主婦四面招呼,面面都到。來的人從不得見男主人,男主人也從來不與聞這種集會。但他們夫婦卻極相投相愛,決不因此生何等間隔。這是一種「和而不同」的家庭。

  第四種是「新婦女」的家庭。「新婦女」是一個新名詞,所指的是一種新派的婦女,言論非常激烈,行為往往趨於極端,不信宗教,不依禮法,卻又思想極高,道德極高。內中固然也有許多假裝的「新婦女」,口不應心,所行與所說大相反悖的。但內中實在有些極有思想,極有道德的婦女。我在Ithaca時,有一位男同學,學的是城市風景工程,卻極喜歡研究文學,做得極好的詩文。後來我到紐約不上一個月,忽然收到一個女子來信,自言是我這位同學的妻子,因為平日聽他丈夫說起我,故很想見我。我自然去見他,談起來,才知道他是一個「新婦人」,學問思想,都極高尚。

  他丈夫那時還在Cornell大學的大學院研究高等學問。這位女子在Columbia大學做一個打字的書記,自己謀生,每星期五六夜去學高等音樂。他們夫婦隔開二百多英里,每月會見一次,他丈夫繼續學他的風景工程,他夫人繼續學他的音樂。他們每日寫一封信,雖不相見,卻真和朝夕相見一樣。這種家庭,幾乎沒有「家庭」可說;但我和他們做了幾年的朋友,覺得他們那種生活,最足代表我所說的「自立」的精神。他們雖結了婚,成了夫婦,卻依舊做他們的「自立」生活。這種人在美國雖屬少數,但很可表示美國婦女最近的一種趨向了。

  結論

  以上所說「美國的婦女」,不過隨我個人見聞所及,略舉幾端,既沒有「邏輯」的次序,又不能詳盡。聽者讀者,心中必定以為我講「美國的婦女」,單舉他們的好處,不提起他們的弱點,未免太偏了。這種批評,我極承認。但我平日的主張,以為我們觀風問俗的人,第一個大目的,在於懂得人家的好處。我們所該學的,也只是人家的長處。我們今日還不配批評人家的短處。不如單注意觀察人家的長處在什麼地方。那些外國傳教的人,回到他們本國去捐錢,到處演說我們中國怎樣的野蠻不開化。他們錢雖捐到了,卻養成一種賤視中國人的心理。這是我所最痛恨的。我因為痛恨這種單摘人家短處的教士,所以我在美國演說中國文化,也只提出我們的長處;如今我在中國演說美國文化,也只注重他們的特別長處。

  如今所講美國婦女特別精神,只在他們的自立心,只在他們那種「超于良妻賢母人生觀」。這種觀念是我們中國婦女所最缺乏的觀念。我們中國的姊妹們若能把這種「自立」的精神來補助我們的「倚賴」性質,若能把那種「超于良妻賢母人生觀」來補助我們的「良妻賢母」觀念,定可使中國女界有一點「新鮮空氣」,定可使中國產出一些真能「自立」的女子。這種「自立」的精神,帶有一種傳染的性質。

  女子「自立」的精神,格外帶有傳染的性質。將來這種「自立」的風氣,像那傳染鼠疫的微生物一般,越傳越遠,漸漸的造成無數「自立」的男女,人人都覺得自己是堂堂地一個「人」,有該盡的義務,有可做的事業。有了這些「自立」的男女,自然產生良善的社會。良善的社會決不是如今這些互相倚賴,不能「自立」的男女所能造成的。所以我所說那種「自立」精神,初看去,似乎完全是極端的個人主義,其實是善良社會絕不可少的條件。這就是我提出這個問題的微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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