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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與主義(3)


  胡君說主義有危險。依吾的意見,主義的自身並沒有什麼危險。所謂危險,都在貫徹主義的實行方法。何以故呢?因為凡是主義,必定含著一種未來的理想。在尚未實現的時候,如何能判定他危險不危險呢?若指他試驗中間所發生的種種惡現象而言,則凡屬試驗的事物,必須經過種種錯誤,才能成功,所謂錯誤,也只方法上的錯誤,不獨主義為然。況且主義不過是一種標準趨向態度,並非實行方法。在同一主義之下,可以有種種不同或是相反的方法。危險不危險,全看選擇的精確不精確。擇術不精,才有危險,如何能怪及主義呢?譬如羅盤針雖是航海的趨向標準;但同一方向的海路,本不只一條,海中間所有的危險,也不只一途;你自測量不精,走錯了路,如何能怪及羅盤針指示的方向不對呢?故說主義危險,實是因果倒置。……

  照吾以上說法,問題與主義,並不是相反而不能並立的東西。現在且把問題主義方法三種相連的關係,歸結到下列五點。

  (一)一種問題的實行方法,本有種種條款,有重要的,有不重要的,有聯屬的,有矛盾的。若無一貫的精神把他整齊貫串,如何能實行有效呢?這種一貫的精神,就是主義。故說主義是方法的標準趨向和態度。

  (二)問題愈大,性質愈複雜。一個問題,往往含有無數相反的可能性。其中自有最重要而為問題的中心一點。這最重要而為中心一點,在問題自身,原為解決方法的標準,抽象出來,推行到他部分或是他種問題去,即是主義。

  (三)問題的抽象性,涵蓋性,很有與主義相類的地方。往往同一事件,從受動這方面去看,是個問題,從能動這方面去看,就是主義。換一句話講,問題有一貫的中心,是問題之中有主義;主義常待研究解決,是主義之中有問題:二者自不能截然區別的。

  (四)社會的環境不同,主義和問題的關係,也就不能一樣。在文化運動進步不息的社會,主義常由問題而產生。因為在這種社會,一切事物,都屬能動性,常跟時代前進。偶有那不進的食物,立刻便引起一般人的注意,成為問題。有問題,便發生各種運動。從這運動中,便產生了若干主義,拿來做解決方法的實行標準。若是在那文化不進步的社會,一切事物,都成了固定性的習慣,則新問題的發生,須待主義的鼓吹成功,才能引人注意。因為這種社會,問題的發生,極不容易。非有一種強有力的主義鼓吹成熟,征服了舊習慣,則無論何種事物,都有一個天經地義的因襲勢力支配在那裡。有敢挾絲毫疑義的人,便是大逆不道。如何能拿來當一個問題,去講求解決方法呢?故在不進步的社會,問題是全靠主義製造成的。

  (五)不論何種社會,凡是進到何種程度,文化必定漸漸化為固定性,發生停滯的現象。故必常常有少數天才有識的人,起來鼓吹新理想,促進社會的文化;這種新理想,在一般人漸漸首肯之時,即成為主義。由此主義,發生種種問題,試驗又試驗,常懸為未來的進行方針。而在舊習慣所支配的社會,自身不能發生新理想,則往往由他國輸入富於新理想的主義,開拓出一個改革的基礎來。

  以上五點,即是吾上文所說的結論。胡君對於主義,于吾上文所說外,尚抱有幾個疑點。現請就這幾點上討論。

  (一)空談主義,是很容易的事,解決問題是很難的事。難易本來是比較的話,沒有絕對的標準。……譬如主義,讀一二小冊子,便可亂談,看起來似乎很易。但是要把一種主義的內容和意義,明白得十分透徹,鼓吹到社會上去,使社會的若干部分,成為信徒,發生主義的運動,這事恐怕就很難。又如解決實際問題,往往費盡力量,不得一個圓滿的結果,看起來似乎很難。但若不問結果,只要糊裡糊塗了結,那了結的方法,正容易呢!可見主義的易不易在主義本身,而在隨便亂談;問題的難,不難在解決方法,而難在解決後的好結果。再進一步言:解決的結果何以有好壞,好結果何以很難,這不可不有一判別的標準。這個標準,就是一種主義……胡君不說應當從主義上做工夫,卻教吾們去想實際解決的方法,那自然是難極的了。

  (二)胡君說空談外來進口的主義,是沒有什麼用處的。胡君的意思,以為一切主義,都不過是某時某地一種具體方法轉變來的,和吾們實際的需要未必能符;各有各的需要,各有各的方法;故說外來的主義是無用的。這話果然也很有道理。但是在今日世界,文化交通的時代,各社會的需要,漸漸日即日進,一地方有效的主義,在他地也未必無效。吾們只能問主義之有效與否,不必問他是外來的或是自生的。況且所謂實際需要,也得有個解說。在因襲勢力支配的舊社會,他的需要和那文化進步的社會,都是大不相同的。……中國今日所有的新需要,新問題,那一件不是外來的思想主義所產生出來的麼?

  如果胡君的話是專指不合現時用的那些極端主義而言,命題果然正確的多;但是亦有未盡然的地方。因為一切主義,都含有幾種理想,其中有現時可適用的,有現時不可適用的;甲地可適用的,乙地不可適用的;極端的如是,溫和的亦複如是:這是選擇應用上的問題,和輸入外來的主義無關。即如過激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等等,其中不適合的地方,果然很多,有益處的地方也並非絕無。取長去短,以補他種主義之不足,亦未嘗無效力可言。要在能否運行。研究他亦正不妨。若是概括以空談外來主義為無用,未免有幾分獨斷。

  (三)胡君說偏向紙上的主義,有為無恥政客用來做害人的危險。胡君這種憂慮是大可不必有的。因為主義進於鼓吹,已不限於紙上的了。人家受他的鼓吹,信奉他的主義,必定要問這種主義的內容和他的影響結果。無恥政客,決不能用來欺人的。……王揖唐講社會主義,依然還是一個王揖唐主義,絕沒有人去上他當的。至於假借名目,用來做陷害人的器具,那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在沒有這些主義的時候,他們何嘗少害了人呢?橫豎吾們是他們眼中釘,有主義也罷,無主義也罷,總有一天拔去了他們才痛快。倒是吾們現時在研究商酌之中,不能自己確立一種最信奉的主義,標明旗幟,和他們短兵相接,是一件最抱憾的事罷。

  吾現在再簡單總括幾句話:吾們因為要解決從人力車夫的生計,到大總統的權限;從賣淫到賣官賣國;從解散安福部到加入國際聯盟;從女子解放到男子解放等等問題;所以要研究種種主義。主義的研究和鼓吹,是解決問題的最重要最切實的第一步。……

  (原載1919年8月3日《每週評論》第33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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