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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主義(6)


  六 杜威的思想

  杜威先生的哲學的基本觀念是:「經驗即是生活,生活即是應付環境」,但是應付環境有高下的程度不同。許多蛆在糞窖裡滾去滾來,滾上滾下;滾到牆壁,也會轉灣子。這也是對付環境。一個蜜蜂飛進屋裡打幾個回旋,嗤的一聲直飛向玻璃窗上,頭碰玻璃,跌倒在地;他掙扎起來,還向玻璃窗上飛;這一回小心了,不致碰破頭;他飛到玻璃上,爬來爬去,想尋一條出路:他的「指南針」只是光線,他不懂這光明的玻璃何以不同那光明的空氣一樣,何以飛不出去!這也是應付環境。一個人出去探險,走進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樹林裡,迷了路,走不出來了。他爬上樹頂,用千里鏡四面觀望,也看不出一條出路。他坐下來仔細一想,忽聽得遠遠的有流水的聲音;他忽然想起水流必定出山,人跟著水走,必定可以走出去。主意已定,他先尋到水邊,跟著水走,果然走出了危險。這也是應付環境。

  以上三種應付環境,所以高下不同,正為智識的程度不同。蛆的應付環境,完全是無意識的作用;蜜蜂能用光線的指導去尋出路,已可算是有意識的作用了,但他不懂得光線有時未必就是出路的記號,所以他碰著玻璃就受窘了;人是有智識能思想的動物,所以他迷路時,不慌不忙的爬上樹頂,取出千里鏡,或是尋著溪流,跟著水路出去。人的生活所以尊貴,正為人有這種高等的應付環境的思想能力。故杜威的哲學基本觀念是:「知識思想是人生應付環境的工具。」知識思想是一種人生日用必不可少的工具,並不是哲學家的玩意兒的奢侈品。

  總括一句話,杜威哲學的最大目的,只是怎樣能使人類養成那種「創造的智慧」(Creative Intelligence),使人應付種種環境充分滿意。換句話說,杜威的哲學的最大目的是怎樣能使人有創造的思想力。

  因為思想在杜威的哲學系統裡占如此重要的地位,所以我現在介紹杜威的思想論。

  思想究竟是什麼呢?第一,戲臺上說的「思想起來,好不傷慘人也」,那個「思想」是回想,是追想,不是杜威所說的「思想」。第二,平常人說的「你不要胡思亂想」,那種「思想」是「妄想」,也不是杜威所說的「思想」。杜威說的思想是用已知的事物作根據,由此推測出別種事物或真理的作用。這種作用,在論理學書上叫做「推論的作用」(Inference)。推論的作用只是從已知的物事推到未知的物事,有前者作根據,使人對於後者發生作用。這種作用,是有根據有條理的思想作用。這才是杜威所指的「思想」。這種思想有兩大特性。(一)須先有一種疑惑困難的情境做起點。(二)須有尋思搜索的作用,要尋出新事物或新知識來解決這種疑惑困難。譬如上文所舉那個在樹林中迷了路的人,他在樹林裡東行西走,迷了方向尋不出路子:這便是一種疑惑困難的情境。這是第一個條件。那迷路的人爬上樹頂遠望,或取出千里鏡四望,或尋到流水,跟水出山:這都是尋思搜索的作用。這是第二個條件。

  這兩個條件都很重要。人都知「尋思搜索」是很重要的,但是很少人知道疑難的境地也是一個不可少的條件。因為我們平常的動作,如吃飯呼吸之類,多是不用思想的動作;有時偶有思想,也不過是東鱗西爪的胡思亂想。直到疑難發生時,方才發生思想推考的作用。有了疑難的問題,便定了思想的目的;這個目的便是如何解決這個困難。有了這個目的,此時的尋思搜索便都向著這個目的上去,便不是無目的的胡思亂想了。所以杜威說:「疑難的問題,定思想的目的;思想的目的,定思想的進行。」

  杜威論思想,分作五步說:(一)疑難的境地;(二)指定疑難之點究竟在什麼地方:(三)假定種種解決疑難的方法:(四)把每種假定所涵的結果,一一想出來,看那一個假定能夠解決這個困難;(五)證實這種解決使人信用;或證明這種解決的謬誤,使人不信用。

  (一)思想的起點是一種疑難的境地。——上文說過,杜威一派的學者認定思想為人類應付環境的工具。人類的生活若是處處沒有障礙,時時方便如意,那就用不著思想了。但是人生的環境,常有更換,常有不測的變遷。到了新奇的局面,遇著不曾經慣的物事,從前那種習慣的生活方法都不中用了。譬如看中國白話小說的人,看到正高興的時候,忽然碰著一段極難懂的話,自然發生一種疑難。又譬如上文那個迷了路的人,走來走去,走不出去:平時的走路本事,都不中用了。到了這種境地,我們便尋思:「這句書怎麼解呢?」「這個大樹林的出路怎麼尋得出呢?」「這件事怎麼辦呢?」「這便如何是好呢?」這些疑問,便是思想的起點。一切有用的思想,都起於一個疑問符號。一切科學的發明,都起於實際上或思想界裡的疑惑困難。宋朝的程頤說,「學原於思」。這話固然不錯,但是懸空講「思」,是沒有用的。他應該說:「學原於思,思起於疑。」疑難是思想的第一步。

  (二)指定疑難之點究竟在何處。——有些疑難是很容易指定的,例如上文那個人迷了路,他的問題是怎樣尋一條出險的路子,這是很容易指定的。但是有許多疑難,我們雖然覺得是疑難,但一時不容易指定究竟那一點是疑難的真問題。我且舉一個例。《墨子·小取》篇有一句話:「辟(譬)也者,舉也物而以明之也。」初讀的時候,我們覺得「舉也物」三個字不可解,是一種疑難。畢沅注《墨子》徑說這個「也」字是衍文,刪了便是了。王念孫讀到這裡,覺得畢沅看錯疑難的所在了。因為這句話裡的真疑難不在一個「也」字的多少,乃在研究這個地方既然跑出一個「也」字來,究竟這個字可以有解說沒有解說。如果先斷定這個「也」字是衍文,那就近於武斷,不是科學的思想了。這一步的工夫,平常人往往忽略過去,以為可以不必特別提出(看《新潮》雜誌第一卷第四號汪敬熙君的《什麼是思想》)。

  杜威以為這一步是很重要的。這一步就同醫生的「脈案」,西醫的「診斷」一般重要。你請一個醫生來看病,你先告訴他,說你有點頭痛,發熱,肚痛,……你昨天吃了兩隻螃蟹,又喝了一杯冰忌令,大概是傷了食。這是你胡亂猜想的話,不大靠得住。那位醫生如果是一位好醫生,他一定不睬你說的什麼。他先看你的舌苔,把你的脈,看你的氣色,問你肚子那一塊作痛,大便如何,看你的熱度如何,……然後下一個「診斷」,斷定你的病究竟在什麼地方。若不如此,他便是犯了武斷不細心的大毛病了。

  (三)提出種種假定的解決方法。——既經認定疑難在什麼地方了,稍有經驗的人,自然會從所有的經驗,知識,學問裡面,提出種種的解決方法。例如上文那個迷路的人,要有一條出路,他的經驗告訴他爬上樹頂去望望看,這是第一個解決法。這個法子不行,他又取出千里鏡來,四面遠望,這是第二個解決法。這個法子又不行,他的經驗告訴他遠遠的花郎花郎的聲音是流水的聲音;他的學問又告訴他說,水流必有出路,人跟著水行必定可以尋一條出路。這是第三個解決法。這都是假定的解決。又如上文所說《墨子》「辟也者,舉也物而以明之也」一句。

  畢沅說「也物」的也字是衍文,這是第一個解決。王念孫說,「也」字當作「他」字解;「舉也物」即是「舉他物」:這是第二個解決。——這些假定的解決,是思想的最要緊的一部分,可以算是思想的骨幹。我們說某人能思想,其實只是說某人能隨時提出種種假定的意思來解決所遇著的困難。但是我們不可忘記,這些假設的解決,都是從經驗學問上生出來的。沒有經驗學問,決沒有這些假定的解決。有了學問,若不能隨時發生解決疑難的假設,那便成了吃飯的書櫥,有學問等於無學問。經驗學問所以可貴,正為他們可以供給這些假設的解決的材料。

  (四)決定那一種假設是適用的解決。——有時候,一個疑難的問題能引起好幾個假設的解決法。即如上文迷路的例,有三種假設;一句《墨子》有兩種解法。思想的人,遇著幾種解決法發生時,應該把每種假設所涵的意義,一一的演出來:如果用這一種假設,應該有什麼結果?這種結果是否能解決所遇的疑難?如果某種假設,比較起來最能解決困難,我們便可採用這種解決。例如《墨子》的「舉也物」一句,畢沅的假設是刪去「也」字,如果用這個假設,有兩層結果:第一,刪去這個字,成了「舉物而以明之也」,雖可以勉強講得通,但是牽強得很;第二,校勘學的方法,最忌「無故衍字」,凡衍一字必須問當初寫書的人,何以多寫了一個字;我們雖可以說抄《墨子》的人因上下文都有「也」字,所以無心中多寫了一個「也」字,但是這個「也」字是一個煞尾的字,何以在句中多出這個字來?如此看來,畢沅的假設雖可勉強解說,但是總不能充分滿意。

  再看王念孫的解說,把「也」字當作「他」字,這也有兩層結果:第一,「舉他物而以明之也」,舉他物來說明此物,正是「譬」字的意義;第二,他字本作它,古寫像也字,故容易互混;既可互混,古書中當不止這一處;再看《墨子》書中,如《備城門》篇,如《小取》篇的「無也故焉」,「也者同也」,都是他字寫作也字。如此看來,這個假定解決的涵義果然能解決本文的疑難,所以應該採用這個假設。

  (五)證明。——第四步所採用的解決法,還只是假定的,究竟是否真實可靠,還不能十分確定,必須有實地的證明,方才可以使人信仰;若不能證實,便不能使人信用,至多不過是一個假定罷了。已證實的假設,能使人信用,便成了「真理」。例如上文所舉《墨子》書中「舉也物」一句,王念孫能尋出「無也故焉」和許多同類的例,來證明《墨子》書中「他」字常寫作「也」字,這個假設的解決便成了可信的真理了。又如那個迷路的人,跟著水流,果然出了險,他那個假設便成了真正適用的解決法了。這種證明比較是很容易的。有時候,一種假設的意思,不容易證明,因為這種假設的證明所需要的情形平常不容易遇著,必須特地造出這種情形,方才可以試驗那種假設的是非。

  凡科學上的證明,大概都是這一種,我們叫做「實驗」。譬如科學家葛理賴(Galileo)觀察抽氣筒能使水升高至三十四英尺,但是不能再上去了。他心想這個大概是因為空氣有重量,有壓力,所以水不能上去了。這是一個假設,不曾證實。他的弟子佗裡傑利(Torricelli)心想如果水的升至三十四英尺是空氣壓力所致,那麼,水銀比水重十三又十分之六倍,只能升高到三十英寸。他試驗起來,果然不錯。那時葛理賴已死了。

  後來又有一位哲學家柏斯嘉(Pascal)心想如果佗裡傑利的氣壓說不錯,那麼,山頂上的空氣比山腳下的空氣稀得多,拿了水銀管子上山,水銀應該下降。所以他叫他的親戚拿了一管水銀走上劈得東山,水銀果然逐漸低下,到山頂時水銀比平地要低三寸。於是從前的假設,真成了科學的真理了。思想的結果,到了這個地步,不但可以解決面前的疑難,簡直是發明真理,供以後的人大家受用,功用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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