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胡適 > 胡適文存 | 上頁 下頁 |
《國語講習所同學錄》序 |
|
民國九年,教育部命令:從本年秋季始業起,國民學校的一二年級都改用國語。又令:「凡照舊制編輯之國民學校國文教科書,其供第一第二兩學年用者,一律作廢。第三學年用書,准用至民國十年為止。第四學年用書,准用至民國十一年為止。」這就是說:民國十一年以後,國民學校一律都要改用國語了。依這例推下去,到了民國十四年,高等小學的教科書也都已改成國語了。 這個命令是幾十年來第一件大事。他的影響和結果,我們現在很難預先計算。但我們可以說:這一道命令把中國教育的革新至少提早了二十年。 現在有許多人很怪教育部太鹵莽了,不應該這麼早就行這樣重要一樁大改革。這些人的意思並不是反對國語,不過他們總覺得教育部應該先定國語的標準和進行的手續,然後可以逐漸推行。例如最近某雜誌說: 教育部應定個標準,頒佈全國。怎樣是文,怎樣是語,那個是文體絕對不用的,那個是語體絕對不用的:把他區別出來。國語文法,國語話法,國語字典,國語詞典,應該怎樣編法?發音學是怎樣講?言語學是怎樣講?自己還沒有指導人家,空空洞洞登個廣告,叫人家把著作物送去審查,憑著極少數人的眼光來批評他,卻沒有怎樣(當作什麼)辦法發表出來。種種手續沒有定妥,就把學校的國文科改掉。這不是「坐在黃鶴樓上看翻船」的主義麼? 這種批評,初看了很像有理,其實是錯的。國語的標準決不是教育部定得出來的,也決不是少數研究國語的團體定得出來的,更不是在一個短時期內定得出來的。我們如果考察歐洲近世各國國語的歷史,我們應該知道沒有一種國語是先定了標準才發生的;沒有一國不是先有了國語然後有所謂「標準」的。凡是國語的發生,必是先有了一種方言比較的通行最遠,比較的產生了最多的活文學,可以採用作國語的中堅分子;這個中堅分子的方言,逐漸推行出去,隨時吸收各地方言的特別貢獻,同時便逐漸變換各地的土話:這便是國語的成立。有了國語,有了國語的文學,然後有些學者起來研究這種國語的文法,發音法等等;然後有字典,詞典,文典,言語學等等出來:這才是國語標準的成立。(參觀我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 我們現在提倡的國語,也有一個中堅分子。這個中堅分子就是從東三省到四川、雲南、貴州,從長城到長江流域,最通行的一種大同小異的普通話。這種普通話在這七八百年中已產生了一些有價值的文學,已成了通俗文學——從《水滸傳》、《西遊記》直到《老殘遊記》——的利器。他的勢力,借著小說和戲曲的力量,加上官場和商人的需要,早已侵入那些在國語區域以外的許多地方了(我的國語大半是在上海學校裡學的,一小半是白話小說教我的。還有一小部分是在上海戲園裡聽得來的)。現在把這種已很通行又已產生文學的普通話認為國語,推行出去,使他成為全國學校教科書的用語,使他成為全國報紙雜誌的文字,使他成為現代和將來的文學用語:這是建立國語的唯一方法。 推行國語就是定國語標準的第一步。古人說,「未有學養子而後嫁者也」。這話初看了,好像很滑稽,其實是很有理的。我們很可以說:「決沒有先定了國語標準而後採用國語的。」嫁了自然會養兒子,有了國語,自然會有國語標準。若等到教育部定出了標準的時候方才敢說國語,方才敢做國語文字,不要說十年二十年,只怕等到二三百年後,還沒有國語成立的希望哩! 現在那些唱高調的批評家見了一篇「文不文,白不白」的文章,就要皺眉;見了一篇「南不南,北不北」的文章,就要搖頭。他們說:「沒有標準,那有國語呢?」 我要忠告他們:「請你們不要擔憂。你要想學官話,千萬不要怕說藍青官話。你不經過藍青官話,如何能說純青官話呢?你要想用國語,千萬不要怕南腔北調的國語。你不經過南腔北調的國語,如何能有中華民國的真正國語呢?」 我再進一步,忠告這些唱高調的批評家:「即使教育部今天就能定下一種標準的國語,我可以預料你還是先須經過你的藍青國語,你還是先須經過你的南腔北調的國語,然後慢慢的學到你的標準國語。總而言之,先定國語,將來自然有國語標準。」 今年4月,教育部召集各省有志研究國語的人,在北京辦了一個國語講習所。我也在這裡面講演了十幾次。現在國語講習所的諸君將要畢業了,他們刻了一本《同學錄》,要我做一篇序。我想諸君是第一次傳播國語的先鋒,這回回各省去,負的責任很大。我們對於諸君的臨別贈言,沒有別的,只是前面說的這點意思。總括一句話:「推行國語便是定國語標準的唯一方法;等到定了標準再推行國語,是不可能的事。」 九,五,十七 (原載1921年2月《新教育》第3卷第1期)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