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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沈尹默的舊詩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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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默: 我讀了你的舊式詩詞,覺得我完全是一個門外漢,不配「贊一詞」;至於揀選去留,那更不用說了。但是我是一個最愛說話的人,又是一個最愛說「外行話」的人。我以為有許多事,「內行」見慣了的,反不去尋思裡面的意味;倒是「門外漢」伸頭向裡一望,有時還能找出一點意義。這是我於今敢來說外行話的理由。 我常說那些轉彎子的感事詩與我們平常做的「打油詩」,有同樣的性質。為什麼呢?因為我們做「打油詩」往往使用個人的「事實典故」,如「黃加披肩鳥從比」之類,正如做寄託詩的人往往用許多歷史的,或文學的,或神話的,或豔情的典故套語。這兩種詩同有一種弱點:只有個中人能懂得,局外人便不能懂得。局外人若要懂得,還須請個人詳加注釋。因此,世間只有幾首「打油詩」可讀,也只有幾首寄託詩可讀。 所以我以為寄託詩須要真能「言近而旨遠」。這五字被一般妄人用爛了便失了意味。我想「言近而旨遠」是說:從文字表面上看來,寫的是一件人人可懂的平常實事;若再進一步,卻還可尋出一個寄託的深意。譬如山谷的「江水西頭隔煙樹,望不見江東路。思量只有夢來去,更不怕,江闌住」一首,寫的是相思,寄託的是「做官思想」。又如稼軒的「寶釵分,桃葉渡」一首詞,寫的是閨情,寄託的是感時(如「點點飛紅,都無人管」之類)感身世(如「試把燈花蔔歸期」之類)。「言近」則越「近」(淺近)越好。「旨遠」則不妨深遠。言近,須要不倚賴寄託的遠旨也能獨立存在,有文學的價值。 有許多寄託詩是「言遠而旨近」的。怎麼叫做「言遠而旨近」呢?本是極淺近的意思,卻用了許多不求人解的僻典。若不知道他寄託的意思,便成全無意識七湊八湊的怪文字。這種詩不能獨立存在,在當時或有不得已的理由,在後世或有歷史上的價值,但在文學上卻不能有什麼價值。 以上所說是一個門外漢研究這種詩的標準觀念。依此觀念來看老兄的詩,則《珠館出遊見落花》(二首)、《春日感賦》(起二句稍弱)、《無題》、《久雨》,皆可存。《文儒詠》、《北史》、《儒林傳》、《詠史》、《雜歌》諸詩,則僅可供讀史者參考之資料了。 若從摹古一方面論之,則《補梅盦》(一,二)、《三月廿六日》、《雜感》(二,五,七,八)、《二月廿三日》、《詠史》、《珠館》,皆極佳。 詞中小令諸闋皆佳,長調稍差。老兄以為何如?適最愛「更尋高處倚危闌,閑看垂楊風裡老」兩句,這也是「紅老之學」的表示了。「天氣薄晴如中酒」,以文法繩之,頗覺少一二字。 我生平不會做客觀的豔詩豔詞,不知何故。例如「推錦枕,垂翠袖,獨自香銷時候。簾不卷,有誰知?舊痕紅滿衣。」即使殺了我,我也做不出來。今夜仔細想來,大概由於我受「寫實主義」的影響太深了,所以每讀這種詩詞,但覺其不實在,但覺其套語的形式(如「錦枕」、「翠袖」、「香銷」、「捲簾」、「淚痕」之類),而不覺其所代表的情味。往往須力逼此心,始看得下去;否則讀了與不曾讀一樣。既不喜這種詩,自然不會做了。若要去了套語,又不能有真知灼見的閨情知識可寫,所以一生不曾做一首閨情的詩。 寫到這裡,忽然想起玄同來。他若見了此上一段,一定說我有意挖苦你老兄的套語詞。其實不然。我近來頗想到中國文學套語的心理學。有許多套語(竟可說一切套語)的緣起,都是極正當的。凡文學最忌用抽象的字(虛的字),最宜用具體的字(實的字)。例如說「少年」,不如說「衫青鬢綠」;說「老年」,不如說「白髮」,「霜鬢」;說「女子」,不如說「紅巾翠袖」;說「春」,不如說「姹紫嫣紅」,「垂楊芳草」;說「秋」,不如說「西風紅葉」,「落葉疏林」。……初用時,這種具體的字最能引起一種濃厚實在的意象;如說「垂楊芳草」,便真有一個具體的春景;說「楓葉蘆花」,使真有一個具體的秋景。這是古文用這些字眼的理由,是極正當的,極合心理作用的。但是後來的人把這些字眼用得太爛熟了,便成了陳陳相因的套語。成了套語,便不能發生引起具體意象的作用了。 所以我說,「但覺其套語的形式,而不覺其所代表的情味」。所以我單說「不用套語」,是不行的。須要從積極一方面著手,說明現在所謂「套語」,本來不過是具體的字,有引起具體的影像的目的。須要使學者從根本上下手,學那用具體的字的手段。學者能用新的具體字,自然不要用那陳陳相因的套語了。例如古人說「河橋酒幔青」,今人可說「火車氣笛響」;古人說「紅巾翠袖」,今人可說「□□□□」;古人說「衫青鬢綠」,今人可說「燕尾鼠須」了!以上所說,似乎超出本題,既然動手寫了,且送與老兄一看。 六月十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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